遲子建小說中的故鄉

在我看來,遲子建小說一個很大特點是,以回望的視角形成了悠長旖旎的回憶的詩學,使之成為帶有悲愴意味的詩話小說。說遲子建小說是詩意的,生態的,大概多數論者都會點頭稱是。而我提出悲愴,則很多人會皺眉。但這是我閱讀遲子建小說的第一直感,它們讓我的心靈在詩意美的感動中常常墜入悲愴。遲子建很多作品比如《逝川》《秧歌》《世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都彌漫著整體的悲涼,一種知其無法挽回卻無比留戀的感傷,而敘述的細節中的愛情、友情、與自然的親近,對天地萬物的熱愛卻構築了溫暖的基調,形成一種兩極的美。除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悲涼感慨,遲子建顯然心中更多溫情與愛,她在感受到現實寒涼時發出質詢和追問,但她認為苦難可以拯救,其力量就是愛與美。

所謂詩話小說,吳曉東說:“語言的詩話與結構的散文化,小說藝術思維的意念化與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抒情營造等諸種形式特征。”以“回憶”作為敘事方式,很多作家都采用過,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題目就昭然若揭,他確實以回憶結構了這部鴻篇巨製。蕭紅的《呼蘭河傳》也是從回憶開始寫作並用回憶作為結構全篇的方式。作為作家,他們都從回憶中獲得自我拯救,作為藝術形式的回憶則決定了小說的寫作技巧是零散的,片段化的,情緒化的,這是由人的生理和心理特征所決定的。小說中彌漫著作家的情緒,他隨意識流動不斷閃回歲月深處的一個個記憶場景。

她的《世上所有的夜晚》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等,因為有了悲愴的詩意,有了質詢和追問,也就具有了偉大作品的氣質。筆者深信,如果說當代小說在未來文學史寫作中必然麵對經典化的篩選,那麼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額爾古納河右岸》應該是最有可能成為經典的作品。

在遲子建的小說中,懷舊不僅僅是一種情緒,一種氛圍,更是小說的母題,作者苦心孤詣所推動的目標之所在。它是小說敘事的出發點,也是歸宿。既是推動情節發展的結構方式,同時也是小說的審美特征。蘇童說,“大約沒有一個作家的故鄉會比遲子建的故鄉更加先聲奪人了。”“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曆經二十多年的創作而容顏不改,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作節奏,一種穩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風格。遲子建的小說恰好總是帶著一種春天的氣息。”“她在創作中以一種超常的執著關注著人性溫暖或者說濕潤的那一部分,從不同方向和聲部進入多重聲部,反複吟唱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因而顯得強大,直至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這種執著我們可以理解為對故鄉、對自然的深情。“?回望的撿拾的情感視線,而不是趨前的爭搶的獵取眼光,從一開始就給遲子建的小說帶有了與眾不同的個人色彩。被當時的部分專業人士如吳俊、李師東等發現了她‘追憶’的意味和‘還原生活’並對‘靈性的世界’探照的價值。相對於紅塵滾滾一往無前的時代,遲子建的小說裏始終活躍著那一個頑固而無可救藥、可親可敬的‘逆行精靈’。回憶使寒冷的時間轉化為溫暖的歲月,留戀讓荒涼的空間變換成蔥鬱的家園。在現實中沉睡和流逝的,在文學中被她喚醒與激活。”

摹寫自然其實是中國文學最優秀的傳統之一,而今在我們作家筆下很難見到蹤影。物質欲望的鋪張揚厲,自我訴求的喋喋不休成為寫作的常態,他們不關心生存的大地,不關注世界的變化。而遲子建說:“對我而言,故鄉和大自然是我文學世界的太陽和月亮,它們照亮和溫暖了我的寫作和生活。”其實不僅僅是照亮,也是她作品裏極為重要的部分,也是她的生命觀和世界觀的體現。遲子建在《寒冷的高緯度:夢開始的地方》說:她對人生最初的認識,完全是從自然界的一些變化而感悟來的,比如“我從早衰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時我也從另一個側麵看到了生命的從容。”

從某種意義上說,遲子建之所以是遲子建,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作家的標簽就在於此。蔣子丹所說,“它們絕不僅僅是文學課堂裏或平庸評論中的修辭手法,而是一個人從童年開始建立的生活態度與生命觀念。一個作家倘若有幸從上蒼那裏,領取了這樣一雙融入自然的眼睛,她的世界將一定是闊大的豐富的,從宏觀的角度和抽象的意義上說,也是永遠不會孤寂的。故鄉給了遲子建這樣的眼睛。”的確,從《北極村童話》登上文壇開始,遲子建帶給我們的就是一種明淨天真的美,幾乎在遲子建每篇作品裏都有優美澄澈的自然描寫,它們就像一條條清澈的小溪流流淌在小說林裏。它們生長在邊遠小城,自足完滿,生機勃勃,是對生命的原初體驗,是不受任何思潮流派話語汙染的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