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作品中對自然的親近,對溫暖和愛的執著追求,都天然地屬於生態的。在她的筆下,故鄉景物是多麼令人沉醉,神奇的白夜,寧靜的村莊,醉人的都柿,靈性的日月星辰,會流淚的魚……都充盈著生命的活力,散發靈性的光芒。她同時又像一個極高明的畫家,塗染出極為淡雅優美雋永的自然畫卷。有論者甚至這樣說:“本質上,遲子建是一個自然風景畫家,文字是她作畫的工具,人物和情節不過是她顏料的一種。”雖然有些武斷,卻也道出了遲子建善於筆墨丹青的特色。可以說隻要她一落筆大自然的描寫,立刻變得詩意多情,旖旎無限。
《酒鬼的魚鷹》一個善良得近乎懦弱的男人,一個以酒逃避現實的老頭兒劉年,和一隻美麗的誤落漁網被逮住的魚鷹,劉年將魚鷹半賣半送給了叫驢子酒店老板娘寒波,卻引出一連串悲傷的故事。劉年之所以變成酒鬼,是因為過於老實懦弱,一次次被人欺負,包括自己遠在城市當醫生的兒子。就連老婆都是被訛詐的結果,一輩子活得極為窩囊,隻有在酒中尋找些許安慰。有趣的是他和孔乙己在偷和竊兩個字上計較一樣,他在酒鬼和酒徒二字上極為在意。而寒波當寡婦則是因為公公被貨車壓死,而婆婆逼著兒子給父親報仇,兒子殺了人給槍斃了。
小說優美如詩的敘述中人性之惡咕咚咕咚冒出邪氣的頭來,那些欺負劉年的人也都是街坊鄰居、普通人,為貪一點小便宜便訛詐栽贓;寒波的婆婆心中裝滿了仇恨,逼著兒子殺人報仇又逼著孫子去殺人。迷戀寒波的賴湯是個黑社會頭目,欺行霸市,後因殺了生意上對手進了監獄。沒賴湯撐腰的寒波隻得把心愛的魚鷹送給稅務局局長,而魚鷹眨眼間被扔進了寒氣森森的冰櫃,它將被製成標本送給上司。世道的敗壞和人心的變惡,與小說中優美柔情的景物形成了對照。
遲子建在《踏著月光的行板·自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中說,魚鷹的事是真的,當時她想買了放生,怕對方不肯收錢而作罷,結果魚鷹被活生生地扔進了冰櫃中。“這隻魚鷹和這個少年的寒戰,便是《酒鬼的魚鷹》的寫作緣由。故事的背景自然是我生活著的那座山林小城,那裏的晚霞、晨霧、街坊鄰居間發生的故事以及常常出入小酒館的那些落魄者,我熟稔於心,寫作這篇小說時就很從容。當然,這隻魚鷹的悲劇與我也有關係,它是完全可以再回到青山碧水之間的。寫作這篇小說,我還滿懷一份懺悔之情。”
馮毓雲說:“在遲子建小說中有一個恒定的主題,這就是‘回望家園的存在之思’。遠古的日月星辰、藍天碧野、山川森林、各色生靈以及古老的風俗民情,都是遲子建‘回望家園’的主體。這些主體那麼原初、那麼質樸、那麼美輪美奐,而又那麼生氣勃勃。相對人生而言,‘自然生命是無限的’。我以為遲子建對自然的崇拜是一種對人的存在的深深憂慮,是一種對生命存在根基的守護,亦是反客為主,將視自然為客體的人類中心主義徹底解構。”我是深以為然的。你看她的《酒鬼的魚鷹》中陽光和河水的描寫美得多麼令人心醉,她筆下的自然是有靈性的,調皮的。比如這一段:“最先敲叫驢子門的,應該是尾隨著劉年行走的陽光。陽光是很殷勤的,它骨碌骨碌地從劉年身上滾下來,白花花地附在天藍色油漆的門上,輕輕地敲起了門。”還有這一段:“水麵上的陽光又在唱歌了。一到正午時分,太陽直射河水之時,陽光就會在水麵上呈現出爆炸似的燦爛,白光迸射,層層湧動的陽光有種被煮沸的感覺,上下翻滾著,汪洋恣肆,使劉年覺得這些亮麗異常的陽光是在激情澎湃地唱歌。”北極村長大的遲子建對自然,對美有一種靈性動物一樣近乎直覺的捕捉力,這是化在她骨髓裏的東西,學都無法學。她寫魚鷹“頭部的羽毛是湖綠夾雜著幽藍色的,使其看上去就像濃蔭遮蔽的一處湖水,神秘、寂靜而又美麗。”那麼這麼美麗且靈性的魚鷹最後被扔進了冰冷的冰櫃,不是人類的殘酷又是什麼?
自然不僅僅是小說書寫的內容,也是作家安頓心靈的彼岸世界。《魚骨》中江中打不到魚,《白銀那》中靠水為生的人們十幾年遇不見漁汛,山中不再有野獸,遲子建說:“一條江沒有了魚也就沒有了神話。”(《白銀那》)在沉重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從烏塘壓抑得不能呼吸的黑暗天地跑出來,迎接她的三山湖是一個流水澄澈、晶瑩透明的自然世界。她可以全身裹上泥巴自由曬太陽,可以躲過所有窺伺的眼睛暢快地流淚,可以在象征聖潔的清流給逝者放一盞愛的河燈,可以有人鬼感應後翩然出現的蝴蝶繞指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