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骨》就像在講一個生態寓言,但用了那麼幹淨節製的文字,一條河,過去可以用麻繩結的網網很多魚,現在守一夜,卻隻能網上來幾條小雜魚,而網魚的人馬上奉命要去山上捕熊去了。“江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囂,它平靜而沉穩,就像個行將入土的人。”唯一能帶給讀者安慰的是,那個因為旗旗大嬸不生孩子而離家出走十幾年的丈夫回來了,兩個人盡釋前嫌,將有個溫暖的家了。《踏上月光的行板》中王銳夫婦之所以在城市打工,也是因為家鄉環境被嚴重破壞,“近些年由於附近市縣濫伐林地,大肆開墾荒地,土地沙化,越來越嚴重,村中那條原本很豐盈歡騰的地根河業已幹涸,農作物連年減產。春季的時候,風沙大得能把下到土裏的種子給掘出來。下三營子的人紛紛外出,另謀出路。”雖隻有三言兩語,很容易被讀者忽略,但確實有路標一樣的效果。
《白銀那》則寫了精神生態危機,中黑龍江十幾年都沒有漁汛了,“不知是江水越來越寒冷呢,還是捕撈頻繁而使魚苗瀕臨死絕的緣故。人們守著江卻沒有魚吃已經不是什麼聳人聽聞的事了”,“狩獵也同捕魚一樣音容渺茫”,而一次漁汛的突然來臨卻給白銀那的人們帶來了災難。人們日以繼夜地打漁,卻因魚販子沒來和馬家小店裏鹽的大漲價而導致魚的腐爛,卡佳為了保住家裏的魚,獨自到山中挑冰,結果路遇熊的襲擊死去。馬家夫婦代表的是金錢誘惑下人心的變壞,他們不僅抬高鹽價,還剪斷了電話線,並傳遞給鹽販子假信息。但是在仇恨和寬恕之間,鄉長選擇了寬恕。這一筆將小說從社會問題小說的陣營裏拉了出來,帶有精神救贖的意味。
詩性意境的營造
2003年3月,遲子建獲得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該世界獎項對她作品的評語是:具有詩的意蘊。她的詩意實際上給現實功利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注入了另一種舒緩、寧靜、柔和的超脫氣質。
遲子建善於描寫故鄉的民俗風情,凡黑土地上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娛樂遊戲等都在她的筆下有精彩展示。民俗不僅僅是敘述的重要部分,也深化了小說的思想意蘊,寄托著作者對那片神奇的黑土地的深刻眷戀和對生命的深沉思考。小說中的木刻楞房子、大火炕、雪爬犁、樺皮船、河燈、薩滿、開江魚、血腸酸菜等,既是人世間的世相百態,也是熱氣騰騰的生命本相。人們歌哭於此,生死輪回,已於大自然融為一體。《逝川》中關於淚魚的寫作,人們怎樣守候在河邊,漁火點點,怎樣捕魚放魚,魚的摸樣,吃生魚的可愛的吉喜等,都寫得極為細致傳神。《秧歌》中關於喪葬儀式的寫作等。
雖然也會發出生命易逝,苦多樂少的感慨,比如《逝川》中:“淚魚年年歲歲暢遊整條逝川,而人卻隻能守住逝川的一段。”但這輕柔的歎息很快被新生命誕生的喜悅所遺忘。生命的興替成為自然狀態,無需悲觀憂戚。因為生命是有去處的,即便不在同一個時空,也會因愛而感應。《親親土豆》中跟腳的胖土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裏繞指而舞的藍蝴蝶,都是作者含著淚珠的微笑。她是通透達觀的,她也希望在作品中傳遞這種清澈明淨的生命觀。
《逝川》像一個童話,一個極有天分的人才能寫得出如此純粹優美的童話。一種神秘的會流淚的藍色的魚,需要人的安慰,人們捕它以避災,第二天早上又放入水中。一個極能幹漂亮的吉喜,胡會和她相愛且有過性事,但他卻另娶她人,原因是吉喜太能幹。幾十年過去了,吉喜還是單身一人,她依然懷念著那個傷過她心的男人。這一切都很神秘,難以理解。如果要給小說一個主題的話,那就是生命,生命的誕生與流逝,帶有宗教意味的淚魚的捕和放,淚魚過境時胡刀的妻子生下一對雙胞胎,而吉喜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年青時的歲月和愛情。還有她的吃生魚,能幹、潑辣、歌聲都讓故事有一種鮮活悠長的美。
讀《親親土豆》,“雙頰便被自己的淚水給燙著了。”小說開頭和結尾十分精致卻又渾然天成,晶瑩剔透而又絢爛多彩。遲子建真的是個天才,她就是屬於文字的。那種穎悟、靈性、透澈、想象,都是在天空飛舞的。很簡單的一個故事,農民秦山和妻子李愛傑愛種土豆,這一年秦山被查出肺癌,他在醫院看出端倪之後就偷偷離開醫院回家了。臨死前幫妻子收土豆,給妻子買了一件藍色綢緞旗袍。就像一個很煽情的故事。然而,遲子建又是節製的,將這個悲傷的故事寫得很溫情。尤其是作為比照的王愛萍的故事,她丈夫中風了,要好吃好喝還發脾氣抖威風。王愛萍家中兩個小孩無人照料,欠了一屁股債,靠每天辛苦地在做苦力賺一點錢。因此她說巴不得丈夫死掉。而秦山夫婦的深情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尤其是秦山,聖人一樣。知道病情後悄悄回家,以便把錢留給妻女,給妻子買旗袍的浪漫之舉,都有虛構成分。但仍然讓人感動,就像文中素樸的土豆花香。小說結尾簡直是神來之筆,李愛傑要求用土豆攏墳,臨走時,墳上的一個土豆滾到李愛傑腳邊,李則親昵地來了一句:還跟腳呢!使小說頓時超越了生與死的距離,有了一種超越現實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