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月牛欄》寫一個人的懺悔,金墜的繼父因為金墜看見了他與妻子的床弟之事且又問他,羞惱之下將他推倒牛欄,結果將他撞成了傻子,也使自己愧疚了一輩子,並因愧疚早亡。敘述者以金墜展開,寫得憂傷似霧。遲子建在一篇散文中寫道:“‘癡’是一種可以使自己心靈自由飛翔的生存狀態,它像一座永遠開著窗口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麵來風。”還是在寫生命,生命的偶然與脆弱。

《秧歌》的確是才情之作,敘述的從容、大氣、舒緩。似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過。遲子建寫的是女人的命運,人的命運。小梳妝愛上付子玉,等了付子玉一輩子,然而付子玉三個姨太太之外處處留情。等幾十年過後,付子玉回來,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服毒自殺。小梳妝傾國傾城的美貌和近乎傳說的故事給她抹上了神秘的色彩。而粳米、女蘿、臭臭娘則是平凡活在俗世的女人。她們順應命運的安排,將自己托付給某個男人,過著辛勞卻有快樂的日子。劉八仙娶了粳米在內的四任老婆,那些女人死於日複一日艱辛的生活,死於一個強勢男人帶來的心理壓抑。王二刀強占女蘿,卻在女蘿有了孩子用死亡威脅他,他才肯結婚。

然而作家並沒有批判,她隻是在講故事,講述生活,她甚至認為這是她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生活,那麼結局如何就該自己擔待。小梳妝總結自己的一生的時候說:“我是多麼傻,他並沒有讓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輩子。而他再回來的時候,我是一個老太婆了。”她並沒有責怪男人,“沒有薄情的男人,隻有癡情的女子。”然而對比她和女蘿,似乎女蘿更幸福一些,畢竟她有現實的溫暖,雖然沒有愛情。

那麼秧歌是什麼呢?小梳妝說:“人要活著就總得有個盼頭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頭,日子才能過下去。”秧歌就是這些窘困的人們的盼頭,是美是藝術,是超逸於平凡日子之上的快樂。人需要這些超拔於凡庸的東西。哪怕這些東西在別人眼裏看來微不足道,甚至有點可笑。就像洗衣婆,隻要還能吃上茴香餡兒的餃子,就覺得日子還能過下去。

小梳妝呢?她就是男人們心中的一個夢,一個神話。她美,美得無法形容,秀才趙天涼就因為她的美害相思病死了。女蘿爹娘和眾多的人年年擠在人堆裏擠得鵝脖子一樣長,也是為了看她。但她卻孤獨一生。小梳妝總結自己的一生的時候說:“我是多麼傻,他並沒有讓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輩子。而他再回來的時候,我是一個老太婆了。”她並沒有責怪男人,“沒有薄情的男人,隻有癡情的女子。”然而對比她和女蘿,似乎女蘿更幸福一些,畢竟她有現實的溫暖,雖然沒有愛情。

這些熱鬧帶給女蘿的都是傷痛記憶,看秧歌被凍掉兩根腳趾,看彩燈被王二刀盯上後強占,從十五歲就開始獨自生活的女蘿自有一股剛強,她與洗衣婆的精神氣質有相似之處。

小梳妝雖與女蘿隻有一次見麵機會,但她們的命運卻互相纏繞,女蘿是在正月十五全家看小梳妝表演時失去兩根腳趾的,而她失身於王二刀也是在一個看秧歌的晚上。小梳妝則是在又一個正月十五到女蘿那裏聊天,買毒藥,留下一個紅寶石戒指。但是,不同在於,小梳妝為愛守候了一輩子,而女蘿隨隨便便嫁了一個強奸自己的男人。但是我在讀到這篇小說時,沒有感覺到女性主義者對女權的爭取和宣揚,而是覺得遲子建走得更遠,她超越了兩性之戰的無聊,而是將一支才華橫溢的筆伸進了對人生意義的思考,人為什麼活著,人靠什麼活著,什麼樣的生活是有價值的?

粳米說“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女蘿問:“那女人們怎麼還都要靠男人呢?女的最後不都是跟了男人的,給他們生了孩子,伺候著這屋裏屋外的一切?”俗世中的女人都要嫁一個男人,所以,盡管劉八仙已經往冥途送走了兩任老婆是,粳米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粳米死後,臭臭娘又搬進了極樂世界,前赴後繼。這當然決不是愛情,而是金錢和俗世溫暖的誘惑。也因此,女蘿逼著王二刀娶了自己,因為“我要個家,要個孩子,孩子要有個爹。”正是有這種俗世的對比,小梳妝的生活才更是一個傳奇。粳米和臭臭娘固然是受到了劉八仙的壓迫,但是她們帶著孩子寡居的日子就更好嗎?付子玉固然負了小梳妝,但等待一生的選擇是小梳妝自己決定的。為生活而生活還是為愛而生活其實並沒有高下之分,隻能說她們都生存在環境的局限裏,憑一己之力無法超越,她們隻能選擇在她們視野中最好的生活。當然這或許又是另一個話題,遲子建寫出了人的這種局限。

可以作為例證的是小說中拉黃包車的李老頭的死,他因被剃了個光頭感覺自己太丟人了,他在剃頭師傅麵前自殺了。而剃頭師傅的惡作劇是因為二十多年前一件小事,那時李老頭車裏坐著小梳妝,她去趕赴付子玉的約會,為了保守秘密,李老頭拒絕了當年的剃頭師傅。剃頭師傅因為李老頭的死備受巷子裏人們的鄙棄,得了精神病死了。一樁極小的恩怨導致了一場悲劇,人的心有時是如此狹隘,對人對己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