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頭死後,小梳妝送來齊整的喪葬品,甚至包括一支紙做的秧歌隊。這其實又寫出底層民眾的恩怨觀,知恩圖報,愛憎分明。他們都是極為善良的人,所以才會有強烈的尊嚴感,有愧悔到死。飛翔在空中凝視這些凡夫庸婦的生活時,遲子建是飽含著悲憫和愛的,她沒有貶低任何一個人。
遲子建寫出了自己對生活的獨到理解:愛與美是生活中的希望,它們對抗著生存在俗世中的種種寒涼。這與新寫實小說確實有天壤之別,當池莉、劉震雲懷著厭煩寫下平凡生活中的一地雞毛,太陽出世,讓讀者進一步認清活著的瑣碎與無聊,生活的沉重與無奈時,遲子建似乎跳上了天空,插著翅膀在屋宇間飛翔。她看見了生活中難以承受的重,卻說,正因為生活得艱難,所以我們更需要超逸的飛翔,需要愛與美。應該說,這是更高明的選擇。若幹年過去之後,人們厭倦了滿紙愁苦說黑暗說醜惡,厭倦了那些完全照實地描畫生活的作品時,就發現了遲子建的好。因為她告訴你,生活還是有盼頭的,有希望的,有溫情的,就像女蘿,父親早亡,母親改嫁後鬱鬱而終,自己被年齡大她許多的王二刀強行奸汙,可她仍然有滋有味地活下來了,有了一間像模像樣的藥店,有了可愛的會會,家成為她最溫暖的所在。小梳妝是巷子裏人們的盼頭,不是女蘿的,她踏踏實實地活著,因為“日子總得過下去啊。”
遲子建營造意境的本事是一流的,她寫小梳妝與付子玉一見鍾情隻是寫付子玉不由自主跟著秧歌隊走,他的手下心領神會把小梳妝包圍起來,讓她為他一個人跳。這是何等讓人回味悠長的一筆。似乎讀者看見了他們的眼波神情,“美得形容不出來”的小梳妝高高立於高蹺之上,輕歌曼舞,不是像一個女神?
還有這樣的句子:“有時是月亮照著月芽街,有時是星星照著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鬥一樣過濾著月光和星光,街麵上泛著朦朧的光暈。”非常美的句子,既寫出了十五歲女蘿的孤清,也暗示著王二刀的到來,一個孤寂的女子對愛和溫暖的渴望。
這樣的作品共同的特點是沒有受到意識形態和時代的汙染,可以適用於任何時代,有著樸素的秀雅,帶著純真的氣息,技巧圓熟,用語準確,帶給人極深的感染力。是沉潛之作,也是才華之作,有一種晶瑩透徹的美。
悲愴的詩學
論者大多將蕭紅與遲子建並提,她們兩人的確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是黑龍江的女兒,語言都輕盈秀逸,都有對故鄉故土故人回望與眷戀的文字。然而,蕭紅和遲子建實際上有很大的不同,她們一個寒涼堅硬,一個溫情柔軟。正如有論者說:“蕭紅與遲子建,一個是悲情的歌者,一個是溫情的詩人,一個是淒苦而哀傷,一個是憂傷而寧靜,一個是寒夜中掙紮的靈魂,一個是陽光下飛舞的精靈,她們是東北文學的精靈。”“在遲子建的創作過程中,《北極村童話》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對蕭紅進行模仿的作品。”
蕭紅的《呼蘭河傳》一寫到後花園和祖父相處的時光,立刻明亮、歡快、詩意,而一離開後花園立刻荒涼、悲苦,二者交替出現,成為貫通小說始終的美學風格。遲子建很多作品同樣如此,比如《逝川》《秧歌》《世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都彌漫著整體的悲涼,一種知其無法挽回卻無比留戀的感傷,而敘述的細節中的愛情、友情、與自然的親近,對天地萬物的熱愛卻構築了溫暖的基調,形成一種兩極的美。
蕭紅的詩意是荒涼的,她的荒涼透徹全身,親情斷絕,生存艱難,愛情寒冷,經曆坎坷,幾乎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除了文學。她也就越來越靠近她的內心,人是可以靠內心生活的,人也必須靠自己內心生活。所以除了極簡單的生活需求外,她將自己托付給了文字。
而遲子建的詩意則是悲愴的。二者的區別在於,前者荒蕪而淒涼,承認現實或命運的強大、人生的卑微無奈,因此認為抗爭是無用的。蕭紅寫作時親情斷絕,生存艱難,愛情寒冷,幾乎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除了文學。這份透徹全身的荒涼便時時從文字中探出頭來。而後者除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悲涼感慨,則更多希望與溫情。遲子建顯然心中更多溫情與愛,她在感受到現實寒涼時發出質詢和追問,但她認為苦難可以拯救,其力量就是愛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