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將遲子建與中國現當代文學某位作家比較的話,我認為,她與沈從文的精神氣質有相當多的相似之處。“深入閱讀後,我們就會發現,將遲子建視為蕭紅的追隨者和繼承者無疑是偏頗的,正如作者本人所說:‘我覺得她(蕭紅)對我的寫作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可能是我覺得當中有一些東西太殘酷了。’作者筆下詩意的語言,溫情的人生,微笑的擔當,無可避免的苦難和無處躲藏的輪回,使我們從這位額爾古納河右岸走來的作家身上,看到了與在鳳凰沱江上飄然遠渡的從文先生,有著相同而又不同的藝術理念和創作追求,可以說,是沈從文的文字點染了遲子建,使她在紛繁的世界中,恪守著自己安穩的現世靜好的歲月。”應該說是很有識見之論。他們的小說都洋溢著濃鬱的詩意,都擅長邊地風情的景物描寫,都熱愛生命的本真狀態,都對愛與美寄寓了熱烈的憧憬,她們對命運和人生局限的理解都有透徹的清明。
沈從文的《邊城》中翠翠的人生不由自己把握,她僅是命運之河中一根小草,隨波逐流搖擺,而遲子建的《秧歌》中女蘿同樣認同命運的的安排。無論凍掉腳趾還是被強占,她都安然接受,因為這是她的命運,是活下去的必須。所謂尊重生命。也包括尊重生命的選擇,而不是站在文明、進化、倫理、道德之類的傳統視角去批評打量他們。在生的麵前,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生命中最樸實的真理是活下去,擁抱現實中的溫暖。
沈從文的《柏子》中那些居無定所隨船飄蕩的水手把自己的血汗錢花在吊腳樓上相好的妓女身上,是最原始的欲與樂。但在沈從文看來,這正是生命的本真狀態。而遲子建《逝川》中酷愛吃生魚,能幹俏麗潑辣,卻因太過優秀而無男人敢娶她的吉喜,她寂寞卻風光無限地老去。《秧歌》中的小梳妝為一份愛等了一輩子,等那個男人回來時,她老了,於是慨然赴死。這些愛不驚心動魄麼?又豈能用愚蠢二字予以總結?《莊子·秋水篇》中說到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在遲子建看來,等待或死亡是自己的選擇,這是值得尊敬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裏那些古老的習俗,古樸的信仰,原始的生活狀態,都與沈從文對生命的理解不無神似之處。在沈從文筆下,古老的湘西雖然野蠻、原始,但其本真的生命狀態,對愛與欲自然率性地追求,都有著與天地同在的怡然的美。遲子建筆下,鄂溫克人與馴鹿相伴,以森林為家的存在狀態即是無拘無束的生命狀態,他們雖卑微如草芥,卻活得自然真實,不為名利所累,生活簡樸純真,與大自然和諧相處。
《親親土豆》《秧歌》《逝川》等回望故鄉的作品延續的是《邊城》《受戒》《大淖記事》那樣的詩性敘事,文字幹淨明澈,帶有童話色彩,講述生命中的愛與痛。這種帶有悠長的古典抒情意味的敘事方式可以上溯到《詩經》,那種生命的蓬勃生機,自由舒展,淳樸自然,具有奇異的美。
沈從文的《邊城》似乎成了理想國中的一個脆薄的夢,純美大自然中一曲生命的挽歌。翠翠的等待成為活的望夫石,年年月月的痛苦中的熬煎成為鋪在她腳下的現實。這種生命中徹骨的荒寒像一個無底的大洞,可以吸附走生命中所有的快樂和溫暖。沈從文當年安排他美且幼的主人公這麼悲愴的命運,又把這種悲愴寫得那麼美,確實是天才之作。而到了汪曾祺的筆下,這種悲愴的氣息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歡樂與自由。雖然明海是個和尚,卻也可以談情說愛,謀劃未來;十一子雖然不省人事,但巧雲仍可以以她的頑韌堅強支撐起一個破敗的家,至少她愛的人也愛她並簇擁在她身邊。
她的沉潛之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可以視為寫作自然生態危機和精神生態危機的典範之作。“遲子建此篇一出,使本年度的中國小說為之黯然失色。夜晚是黑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更黑,沒有哪一種顏色比黑色更黑。”張燕指出:遲子建小說中“限製視角與古樸的內容相容相生,如滴水穿石般以相對狹窄的視域,獲得了敘述的渾厚。”而她又以“通過意緒化的表述擺脫了現代情緒的擁堵,通過文本的時空距離,獲得了古典意境的致遠,使其敘述忘情而沉靜。”
在說《世上所有的夜晚》之前不能不提到2002年遲子建的人生裏一件大悲痛,她結婚四年的丈夫突遇車禍離開人世。這是落在誰身上都有可能扭轉人生方向的大事件,它對遲子建的創作究竟意味著什麼,暫時無法下結論。但它的確深刻地影響了遲子建創作的語言、風格和思想。把她從一個陽光普照、鮮花盛開的路上拉入一條晦暗寒冷的孤獨小道,至愛至痛,大起大落,曆經滄桑之後,失去和幸福幻滅之後,才會真正成熟起來以悲憫的目光來審察生活,審察人生。
正如蔣子丹所言:“個人的傷痛記憶對一個作家是財富也是陷阱。它可能是一把鑰匙,能替你打開傷懷之鎖,釋放出大善大美的悲心,贈予你悲天憫人的目光。在更多的情境下,它卻是自哀自憐的誘餌,讓你誤入自戀的沼澤,成為一個看似萬變不離其宗其實不變的文學祥林嫂。”“所幸的是遲子建靠著她的悟性遠離了陷阱,在危險真正到來之前,將自渡之船撐出了哀思之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白紙黑字可以作證。”遲子建是一個具有強烈個人氣質的作家,而她的創作滲透了極為強烈的個人意識。在經曆人生慘痛之後的作品明顯多了懷疑與追問,生命的脆弱,命運的乖謬無常,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心靈的柔弱與堅強等,滲透出強烈的悲愴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