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一種與溫馨的北極村童話裏決然不同的,粗糲、黯淡、艱苦、殘酷,完全可以稱得上絕望的生活,撲麵而來。在意外受阻的旅途中,來自大城市的寡婦,一頭紮進了小鎮烏塘那個哀傷的汪洋大海。”這部中篇小說結構精巧,寓意深刻,令人擊節歎賞,2007年的魯迅文學獎就是對其最好的稱譽。
小說以第一人稱的限製視角,將烏塘的苦難擺在“我”麵前,又將“我”的心靈世界袒露在讀者麵前,收到了奇異的敘事效果。魔術師在一個深夜遭遇車禍離開人世,“我”從此陷入悲哀的黑夜,無盡的虛空使“我”選擇孤身出行,滯留在一個盛產煤炭和寡婦的小鎮烏塘,又走進蔣百嫂撕心裂肺的黑暗,包括撞死了魔術師的菜農,嫁死的女人們,唱喪歌的陳紹純,賣火石的獨臂人,甚至作者一筆掠過的黑水堡茶田被征用的茶農們,被嚴重汙染的烏塘等,使小說帶上一種村稗野史和古怪傳奇的印痕。夜晚成為一隻眼,一扇門,讓“我”與一個個在苦難中掙紮的靈魂相遇,一個人的夜晚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聯係在一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一樣的黑,所有的不幸都有著相同的底色。
“我”是一個過客,在洞悉烏塘人的苦難之前,沉浸在自己的淚水裏,所以“我”不斷返歸內心,以深深的眷戀和柔情講述自己和魔術師相識相戀到訣別的過程。陰陽相隔,永失我愛的痛楚在這些喃喃自語中有一種淒楚悲涼的美。這部中篇深刻在於,它不是一個人的悼亡詩,盡管它與中國文學史上大量的悼亡詩有著同質的美。而是寫出了底層苦難和對整個人類未來的擔憂。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我”的現在時的生存似乎是不重要的,開頭一句:“我想把臉上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憂傷。”就是一種隱匿自己的渴望。所以她選擇孤身出行,中途來到烏塘,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似乎是一個悲傷的人隱匿自己的最好場所,可以自由地哭和懷想。這裏其實呈現了塵世中一顆柔弱的靈魂在受傷之後如何找到支撐的命題。她沉浸在無窮無盡的回憶中,不是睹物思人,而是看見每件事情每件物體都能掉進回憶裏,回憶照亮了過去,把逝去的歲月和當下的生活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把生者和逝者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因此《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又是講了一個受傷的生命的故事,它是我們每一個人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殘缺的證明。人類生存的局限就在這裏,人生是有長度的,有限度的,是脆弱虛無的,說不定哪一天,這生命就會離開塵世,再深的愛也拉不住離開的腳步。這是小說一個非常深刻的命意之所在。
這一關於生命的頓悟在遲子建遭遇生命重大變故後幾乎處處可見,在《踏著月光的行板·自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中她還提到《踏著月光的行扳》說:“那對民工夫妻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傾注了我對愛人的懷戀。在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在慢車交錯之時雖然沒有手牽手,可他們還是望見了對方,哪怕看的是一眼。而生活中,我卻是連再看一眼愛人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帶著這樣的提示重讀《踏著月光的行扳》心中多了別樣的溫馨和憂傷,難怪小說結尾處,王銳站在車窗前凝視著對麵列車上的林秀珊時,作者安排一個調皮的孩子用玩具手槍打了他一槍,雖是橡皮子彈,卻也讓他栽歪了身子。對於遲子建來說,命運突如其來的襲擊不就跟這顆子彈一樣麼?上天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一樣,輕率地一揮手就奪走了人間的幸福。一次訪談中遲子建說,命運就像一隻沉重的腳,我是一隻小螞蟻,給它踩了一下。她將至深的傷痕化為如此神來之筆,讓人潸然淚下。她將王銳夫妻的情感寫得越深摯越動情,也越是顯出她的思念和憂傷之深。
生命脆弱的話題在小說中多次出現,雲領媽媽偶被一隻小狗抓住,結果得狂犬病死了。放煙火而失去一隻胳膊的雲領父親。生命就像放焰火,光華燦爛卻又如此短暫,在這些苦痛侵襲下最痛苦的人莫過於那些孩子,他們是那樣的無辜而又不得不背負起從天而降的人生的荒寒。比如蔣三生,小小年紀失去父親,母親沉迷於醉酒,帶各種男人回家過夜,並因此飽受旁人詆毀,因此,他的痛苦才是最深重的。雲領也是,小小年紀就要賣藝掙錢,養活自己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