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說更為深刻之處還在於,人類置身於如此脆弱黯淡的處境,不思彼此取暖,互施愛意。反而為了權力、金錢而彼此陷害、打擊,使人類墜入更加黑暗的深淵。官吏為了向上爬,用金錢或權勢脅迫蔣百嫂接受他們的條件,蔣百於是不能被安葬,被雪藏在家裏的冰櫃裏。蔣百嫂在複雜的情感中人格變異,走向墮落。她的醉酒、亂性都源自對黑暗和寒冷的深深恐懼。兒子也因此家庭變故而變得極為憂鬱孤僻。
筆者認為她想用這種潛隱敘事表達自己客觀克製的寫作態度,因為悲劇或者說傷痛如果過於渲染反會被稀釋。正是以這種克製和理性,她隻用人物的三言兩語就道出了社會的諸多暗疾:礦工的生命朝不保夕,在死亡的邊緣討生活,原本就已十分淒涼,而那些前來嫁死的女人則使他們的人生處境推向了更深的寒涼處,她們帶上節育環,手捏幾份保單,隻等男人礦下出事,拿錢走人。這是真正人心黑暗和社會黑暗的堆積。在小說中史三婆嘴裏有一個極為生動的描述:“還不如那些來烏塘‘嫁死’的女人,熬它個三年五載,‘嘭’--地一聲,礦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錢就流水一樣嘩嘩來了!要說什麼是鬼,這才是鬼呢!”讓人聯想到劉慶邦的《走窯漢》和《神木》,它們都是附著在社會膿腫處的蛆蟲,靠吸食他人血肉為生。小食攤主的妻子金秀到個體診所輸液,死於無良診所,隻賠了一點錢事情就了結了。更邪乎的是,這個醫生原本是個獸醫,有權貴親戚幫他弄到行醫執照,就換下藍袍子,穿上白大褂,親戚也幫他了結醫療事故,真比鬼故事還要驚悚。周二的議論有點睛之妙:“這世道的黑白你還看不清哇,有錢能使鬼推磨唄!”“老周的連襟在衛生局當局長,拿個行醫執照,就跟從自家樹上摘個果子一樣輕而易舉,有什麼難的?”還有考上了大學卻無錢讀書的賣笤帚的女孩,“她媽是個藥簍子,她爸呢,常年下礦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風濕病重的連路都走不了,隻能躺在炕上。”替有錢人放煙花被奪去一隻手臂的男人……無盡的荒寒,無盡的悲痛,真比鬼故事還要驚悚。人對人的操控與掠奪已經近乎極限,而普通人的生命賤若草芥。在這份傷害裏映現的是人類的愚蠢和殘酷。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他們可以無視一切的規則,大開煤窯,破壞掉烏塘的自然環境,(小說借周二之口說小煤窯根本無法禁止,因為都是頭頭腦腦們的親友開的,是他們的小金庫。而在“我”眼中,烏塘烏沉沉的,下的是黑雨,吸進去是煙塵。)彼此迫害。
小說中的烏塘因諸多小煤窯而灰暗肮髒,平時煙塵密布,下雨都是黑雨,但是它的黃昏在陽光下又有著莫名的美,就連它的街巷都有著極為詩意的名字,青泥街、落霞巷、月樹街等,帶給人悠長的懷想。但是再美的名字也無法掩蓋這樣一個事實,這是一個生態環境被嚴重破壞的城市,也是人們生存狀態極為糟糕的城市。眾多的煤窯給少數權貴帶來滾滾錢財,卻把以蔣百為代表的無數個礦工的青春、生命和他們家庭的幸福埋在了地下,把一個肮髒破敗的城市留給了居民。也因此滋生出黑暗與罪惡。這樣,實質和名稱形成互文效果。正好應了魯樞元不無悲憤的感慨:“人,其自身已經成為自然生成的天敵、環境惡化的汙染源。人走到哪裏,哪裏就生態失衡、環境敗壞。這真是一個讓人掃興的結論。”
小說以“我”的意識流動和所見所聞結構全篇,“我”的對魔術師的追懷和蔣百嫂的丈夫被雪藏有著奇特的互文性。她們都遭遇了喪夫之痛,所以當“沉默的冰山”那一章,兩個斷腸人坐在一起推杯換盞時給人特別的感動。在人世間巨大的傷痛麵前,無論對學識淵博的作家還是對礦工的女人,都是一樣的慘痛。然而“我”的悲傷在蔣百嫂黑沉沉的秘密麵前輕飄如浮雲,她的痛才真正無藥可救,寒涼徹骨。隻要那個冰櫃還藏在家中一天,她和她的兒子就一天被囚禁在寒冰裏,沒有快樂、幸福和未來,看不到丁點希望。
“回憶”在遲子建這篇小說裏既是結構故事的方式,也是一種比對,是愛的溫情與惡的爭鬥,究竟誰更有力量?遲子建在一次訪談中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覺得生活肯定是寒冷的,從人的整個生命曆程來講,從宗教的意義來講,人就是偶然拋到大地上的一粒塵埃,他注定要消失。人在宇宙是個瞬間,而宇宙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會有與生俱來的蒼涼感,那麼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在離去的時候,心裏不至於後悔來到這個蒼涼的世事一回,我相信這種力量是更強大的。我從小在北極村長大,十月份到次年五月,都是風雪彌漫的時候,在那個環境中,如果有一個火爐,大家很自然地朝它靠近。我覺得一個作家要自覺地去尋找這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