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如此沉重晦暗、粗糲荒寒,處處可見現實生存的殘酷與艱難,但又如此詩意優美溫情,兩種截然相反的觀感同時呈現在麵前,給人奇異的感受。幾乎跳躍在字裏行間的溫暖與詩意就像漏在樹葉縫隙的黃昏的陽光,雖然有些乏力,卻仍是撩動人心的。
最關鍵的因素是塑造了“我”這個細膩、溫情、感覺敏銳、詩意盎然的抒情主體形象。小說中的“我”不僅是故事的傾聽者,審視者,也是一個講述者。“我”對魔術師的深情眷戀使“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哀裏,幾乎“我”所見所聞的每一件事情每一種物體都能勾起我的淚水和綿長的思念。相識相知相戀到訣別的過程時斷時續地綿延在作品的敘述中。看到壽衣店的花圈聯想到魔術師的葬禮上,自己把花圈全都清理出去,因為“有我為他守靈就足夠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這朵花唯一的欣賞者。”如此美麗輕靈而又蘊藉淒傷的句子將小說點染得十分詩意。但這些思念並不泛濫,克製而理性。這是小說最打動人心的筆墨。“我”始終在與自我心靈對話,也在與外麵的世界對話。小說因為“我”的講述和傾聽而呈現對話性、開放性和多重闡釋性。用巴赫金的理論概括為複調的詩學,作者有意讓“我”這個陌生人來觀察、傾聽烏塘無處不在的苦難。
小說中周二夫妻彼此關愛,他們代表了平凡夫妻的溫情,他們共同操持著一個平凡但溫馨的家,也將愛施諸他人,認孤僻的蔣三生為幹兒子,總把他帶在身邊,對發瘋時的蔣百嫂百般勸慰,周二嫂還將那個瘸腿人領回家中,為的是讓他睡個好覺,吃頓熱飯。還有遭遇母喪父殘的雲領。同樣是小小年齡就經曆了人世間至為慘烈的痛苦,他把對母親的全部思念和愛都寄予在那盞小小的河燈上,正是他帶著我在清溪完成了宗教儀式般的祭奠……這些愛和溫暖是有超越意義的,它們代表了遲子建一個信念,那就是愛和美一定會戰勝惡,人類需要彼此取暖,彼此關愛。小說結尾,“我”隨雲領去清溪放河燈,在那條似乎與天河接通的小溪上,以一種聖潔的近乎宗教般的儀式完成了對小說中所有魂靈的超度。臨睡前出現了超現實的一幕,一隻藍色蝴蝶翩躚而至,繞指起舞,留給讀者一點溫情的安慰。
死亡並不能斬斷生者與逝者之間的聯係,無處不在的思念,奄奄一息仍等待主人歸來的義犬,有曲無詞的哀歌,陳紹純的魔幻經曆,大病一場後會唱哀歌,被強迫吃下記載民歌的紙屑後記住了所有曲調卻忘記了歌詞,他一唱歌連花貓也會流淚,而我在他的歌聲中看見了魔術師。人們對於頻繁礦難的理解是閻王爺發怒,亦真亦幻,碧落黃泉與人間聯係在一起。寫實與神幻聯係在一起。
有論者稱遲子建這類寫作為“別樣的底層寫作”,是說遲子建作品在描寫弱勢群體的生存困境,將冷峻當年的事實推向小說敘事的前台,但她仍然在追尋著苦難中人性的光亮。這就使遲子建的底層敘事超越了當前底層寫作的“苦難焦慮症”,而獲得了獨特的審美價值,那就是悲涼中的溫情。飛翔在空中凝視這些凡夫庸婦的生活時,遲子建是飽含著悲憫和愛的。
就連陳紹純的喪歌在“我”聽來:“他的歌聲一起來,我覺得畫店仿佛升起了一輪月亮,刹那間充滿了光明。那溫柔的悲涼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麵上的月亮,絲絲縷縷都洋溢著深情。”在他的歌聲中,“我”如願以償看見了魔術師。這是非常溫暖的一筆。還有蔣百嫂表麵上的放浪和躲在畫店外麵聽歌的眼淚,她的黑夜一樣的秘密和巨大的寒涼包裹的生活,都透著對溫暖的渴望。還有開旅店的周二嫂,她會出於同情把一個將死的瘸腿人領到家裏,為的是讓他睡個好覺,吃點熱飯菜。而“我”小酒店醉酒時,店主也會送來溫暖的話語:“世上沒有趟不過去的河,遇事想開點。”
詩意還表現在作品的結構。死亡並不能斬斷生者與逝者之間的聯係,無處不在的思念,奄奄一息仍等待主人歸來的義犬,有曲無詞的哀歌,陳紹純的魔幻經曆,大病一場後會唱哀歌,被強迫吃下記載民歌的紙屑後記住了所有曲調卻忘記了歌詞,他一唱歌連花貓也會流淚,而我在他的歌聲中看見了魔術師。人們對於頻繁礦難的理解是閻王爺發怒,亦真亦幻,碧落黃泉與人間聯係在一起。寫實與神幻聯係在一起。
遲子建的文字充滿詩性和戲劇張力,能把個人悲劇和社會時代緊密結合。同時,更為難得可貴的是,她在苦難中蘊藏了溫暖。跳躍在字裏行間的溫暖與詩意就像漏在樹葉縫隙的黃昏的陽光,雖然有些乏力,卻仍是撩動人心的。最牽動人心的當然是“我”對魔術師的深情追憶,無論走到哪裏,看見什麼都會使我想起昔日生活的點點滴滴,情不自禁,拂之還來。但這些思念並不泛濫,克製而理性。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被所有論者所忽視,但筆者認為此中大有機鋒。“我”在聽完陳紹純的民歌後憶起往昔,在異鄉的街頭淚流滿麵。緊接著“我”到歌廳聽到了一首溫情的《陋巷之春》:“人間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無偏私,布滿了溫暖網。樹上有小鳥,小鳥在歌唱。唱出讚美詩,讚美春浩蕩。鄰家有少女,當窗曬衣裳,喜氣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處處香。我們要鼓掌,歡迎這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