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把這首歌全文錄了下來,讓我覺得有些奇怪,如果僅僅表示溫暖的話,有些小題大做的嫌疑。那麼是不是另有深意呢?歌詞中天堂在陋巷,而現實生活裏的烏塘小巷中處處藏著苦難和悲傷,蔣百嫂的悲劇前赴後繼,實際上說是地獄並不誇張。歌詞中的少女喜氣洋洋要做新娘,而現實中那些新娘要麼很快做了寡婦,要麼興高采烈地拿著賠償金走人。小說就寫了一個嫁死引發的血案,礦工劉井發發現妻子是來嫁死的,手提利斧砍倒了媒人,自己進了監獄。人心的荒寒直接導致了血淋淋的現實。這樣來看這首歌隻能讓人渾身寒涼,感受現實的荒謬和巨大的反諷。這樣作家在貌似不經意間采用了平行敘事的手法,歌曲代表已逝的美好,反襯出現實中精神的荒涼。

小說結尾,“我”隨雲領去清溪放河燈,在那條似乎與天河接通的小溪上,以一種聖潔的近乎宗教般的儀式完成了對小說中所有魂靈的超度。臨睡前出現了超現實的一幕,一隻藍色蝴蝶翩躚而至,繞指起舞,留給讀者一點溫情的安慰。《親親土豆》《踏著月光的行板》《相約怡瀟閣》固然寫出了貧賤夫妻的艱難,欲望時代情的萎縮,但也以秦山臨終前送給妻子的旗袍,王銳夫妻相錯火車的一眼,寫出了人生的溫暖。

從敘事特點上來說,也有點巴赫金小說理論中“對話性”與複調結構的特點。隻不過這裏的對話是心靈與心靈的對話,是作者與敘述者,作者與讀者,作者與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作者與作者自身的對話,這種對話的精神指歸是單邊性的,所有的回應都是預設的。這種特殊性也決定了文本複調的單一性。既是複調,也是單一,既是幾條線索同時展開,幾種聲音同時合唱,又是每條線索有始有終,每種聲音都有自己的內在秩序。使作品滲透了強烈的思辨色彩。

對從記憶中獲得慰藉和歸宿的“我”來說,回憶是現實中“我”的自我救贖的方式,回憶的姿態標誌著“我”在現實生活中的缺席,而小說結尾,“我”把魔術師的胡須放進河燈讓它流向天河,實際上是放下悲傷,從回憶的哀痛中走出來,獲得了真正的心靈的寧靜。蝴蝶繞指起舞的童話場景即是一種祝福,似乎魔術師欣悅於“我”的轉變,化身蝴蝶給予愛的表達。

筆者認為這部作品的最妙處在於它的敘事技法,除了雙線並進,互文結構等外,還精湛地采用了那輾、巧合、誤會等傳統寫作技法。

雙線並進,互文結構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從“我”遭遇喪夫之痛,獨自遠行寫起,因山體滑坡,列車滯留在一個盛產煤炭和寡婦的小鎮烏塘,因而得以聽鬼故事、喪歌、嫁死以及諸如此類類似拍案驚奇的故事,目睹無所不在的苦難、黑暗和死亡。

其中“我”遭遇喪夫之痛,對魔術師的追懷成為小說中溫情的主線,幾乎“我”所見所聞的每一件事情每一種物體都能勾起我的淚水和綿長的思念。“我”們相識相知相戀到訣別的過程就時斷時續地綿延在作品的敘述中。

而蔣百嫂的悲劇則是作品的隱線,是“我”東一耳朵西一耳朵有意無意中聽來的,這樣的尋尋覓覓中給故事罩上了一層神秘,帶有古怪傳奇的意味。然而遲子建絕對不是對鬼狐之道感興趣的作家,她是緊貼大地的,及物的,是對現實有著蒼涼而清醒的認知的優秀作家。筆者認為她想用這種潛隱敘事表達自己客觀克製的寫作態度,因為悲劇或者說傷痛如果過於渲染反會被稀釋。正是以這種克製理性,遲子建貌似不經意地撿拾起一個又一個存在的悲劇:渴望上大學的賣笤帚的女孩,被民歌改變一生的陳紹純老人,被無良獸醫害死的金秀和她的家,母喪父殘的雲領,還有那些來嫁死的女人們,她們嫁過來就是為了等自己的礦工丈夫死,以便獲得巨額賠償……濃重的黑暗籠罩著作品,這些底層人群的遭遇不僅僅喚起我們的驚悚和同情,他們也構成了我們生存的背景。這些極為無辜良善的受害者是怎樣被改寫了人生?又將怎樣繼續自己的生活?作為作家的遲子建當然找不出答案,所以她選擇了離開。

小說以“我”的意識流動和所見所聞結構全篇,“我”的故事和蔣百嫂的故事有著奇特的互文性。她們都遭遇了喪夫之痛,所以當“沉默的冰山”那一章,兩個斷腸人坐在一起推杯換盞時給人特別的感動。在人世間巨大的傷痛麵前,無論對學識淵博的作家還是對礦工的女人,都是一樣的慘痛。然而“我”的悲傷在蔣百嫂黑沉沉的秘密麵前輕飄如浮雲,她的痛才真正無藥可救,寒涼徹骨。隻要那個冰櫃還藏在家中一天,她和她的兒子就一天被囚禁在寒冰裏,沒有快樂、幸福和未來,看不到丁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