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我會設想,如果我的母親是一個沒有憂鬱症的快樂女人,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想想看,我的母親循循善誘而不是憂心忡忡,她充滿熱情地建議你參加舞會應該如何得體地穿衣服,而不是警告說:如果男人吻了你,你就會懷孕,直到有一天瘋掉。如果我和母親始終保持一致親密而令人愉悅的關係,我一定會有一個幸福快樂的童年。長大以後我會是一個活躍、心態平和的人,也許會生很多孩子。或者我未必成為小說家,我也許會是一個神經外科醫生,業餘時間開鋼琴彈奏會,讓寵愛我的母親驚喜。因為這樣的母親天生能夠為自己尋找快樂和滿足,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心願強加給孩子。”
可惜不是,這使得她的人生充滿缺憾,也給她的人生設下陷阱。“在西方社會,我們是個問題家庭,母親有自殺傾向也在情理之中。這是一種傳統,從外婆到母親到我,代代相傳。不像別人家的傳家寶是銀器,我們所繼承的是苦難中的沉默,靜靜地承受,直到最後突然爆發,隻盼望在頃刻間通過自殺抹去所有的記憶。”
這些成為她寫作的緣起:“如果不是要弄清楚我生命中的困惑、希望以及那些沒有回應的祈禱,我為什麼要寫小說?小說中的隱喻、情感,還有那些有關生命課題的追問,這一切都一定要源自我的內心,由我自己來思考、孕育和反複琢磨。”母親帶給她的情緒記憶和看世界的方式都深刻地銘刻在她的心裏,“於我而言,把記憶寫下來,會讓我回想起人生的不同階段,以及我當時的心理狀態。比如,我當時和家人相處得如何?或者為什麼我沒辦法和他們和諧相處?”我也想起了自己對人生不斷發展的看法。“先是認為生活充滿神奇;之後,又感覺生活不過是一些巧合,沒有什麼意義;兜了一圈後,又重新認識到神奇其實無處不在。”在多篇作品裏有類似表述,她和母親都屬龍,她是水龍,母親是火龍。水與火相遇注定會有精彩的故事發生。
在譚恩美作品裏,母親那一代人的故事是通過女兒的眼光來審視批評和講述的,她試圖分析母親為什麼會成為那樣的人,是哪些遭遇、經曆、哪些人改變了她?而她又帶給自己的女兒什麼影響?這樣的梳理過程中,她實際上寫出了一個家族的女性曆史。那些椎心刺骨的慘烈故事在重新講述的時候帶上了反思和批判的印記,有了更為深邃的曆史文化內涵,在女兒輩的比照輝映下有了人類關懷的色彩。
《喜福會》是譚恩美的成名作,同時是一部探討華裔女性言說的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傑出作品。有論者這樣評論道:“《喜福會》……詳盡地講述了四位母親移居美國之前在舊中國的種種苦難經曆以及她們各自的、在美國長大而學有所成的女兒在現代化社會生活中遇到的煩惱。通過這八個人物的故事,小說探討了由中美兩個不同世界造成的母女兩代人之間的關係以及由此產生的中美兩種文學的衝突和差異。”“我認為衝突既是文化意義上的又是兩代人之間的。”作品講述了華裔兩代女性中四組母女間的故事:吳素雲與吳精美;許安梅與許露絲;龔琳達與薇弗萊;顧映映與麗娜。每對母女輪番上台亮相,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曆和內心感受。她們的故事合在一起共同組成了一個廣闊的華裔生活世界。八個人物的生命軌跡和心靈傾訴用四個部分組合在一起:“千裏鴻毛一片心”,“道道重門”,“美國遊戲規則”,“西天王母”。可以有多種閱讀方法,一組一組母女去讀;按照排列順序去讀;按照代際身份去讀;一個一個人生際遇去讀等等。有點像撲克牌,怎樣洗牌都會有一種新的組合。用不同組合去閱讀這部小說,會帶給讀者不同的觀感和體悟。蘊藏著諸多故事:母親那一代人的移民史充滿辛酸血淚;女兒那一代成長史有著矛盾糾葛;母女之間的愛與衝突;中國人的生活觀、命運觀、信仰;兩種價值觀念的衝突;兩種文化的較量等。緊密地貼合在一本書裏,好像一個精巧的核桃,內裏有許多個分格,各自有自己的位置,組合在一起則構成一個堅硬的整體。這種不同人講述故事的方式極大拓展了作品的藝術空間,賦予故事很強的張力。
譚恩美的小說中的華裔母親總是在講述過去的故事,她不願也不能忘記她所走過的路,她的生命的脈絡。她經曆過那麼多磨難,承受過那麼多痛苦之後,如果她忘記這一切,她的損失更大:她將無法從她的痛苦中獲得任何經驗,或從她的遭遇中吸取任何教訓。同時,促使她講述的還有確認身份的焦慮和身在異國的迷惑。
卡爾維諾說:“奧德修斯從忘憂棗、咯耳刻的藥和塞壬歌聲的魔力中拯救出來的,不隻是過去或未來。對於一個人、一個社會、一種文化來說,隻有當記憶凝聚了過去的印痕和未來的計劃,隻有當記憶允許人們做事時不忘記他們想做什麼,允許人們成為他們想成為的而又不停止他們所是的,允許人們是他們所是的而又不停止他們想成為的,記憶才真正重要。”她們正是在故事講述中梳理自己的曆史,也希望冀講述的方式把對中國文化的觀念傳遞給自己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