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時都沒有言語,這個籌劃本身挑不出什麼毛病。他們都是打了幾十年仗的,每次戰前布置何嚐不都是頭頭是道?但一交戰,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變故,使人措手不及。南路軍和西路軍離著中軍最近的也有一百餘裏地,中間金川山向水勢縱橫交錯,蜿蜒盤曲,像迷魂陣一樣。莎羅奔雖是藏人,但其實心思狡獪細密,遠慮近圖想得周到,通漢語習兵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對手。訥親幾個人僅僅一夜就想出這樣的殄食方略,眾人都覺得心中沒有底。怔了半日,訥親見無人發言,便道:“大家沒有意見,我和張軍門就要發令行動了!”話音剛落,便聽有人說:
“我有幾句愚見!”
眾人一齊轉頭,看發言的竟是張廣泗和訥親最得力的心腹,右軍統領馬光祖。馬光祖也是一張麻臉,不過三十多歲,微高的顴骨上方一雙三角眼,和眼白比起來,瞳仁略嫌小了一點,鼻子左側還長著一顆聰明痣,說起話來唇上小胡子一翹一翹,甚是幹脆利落:“我們帥營設在北路的隻有四萬兵。用兩萬去攻下寨,剩餘的還要護糧,護路,護大營,內裏就空了。藏兵如果乘虛抄了我們後營,掐斷糧道,又怎樣應付?”他剛說完,張廣泗冷冷問道:“他們走哪條路來抄我們後營?”馬光祖便垂下頭,叉手說道:“標下不知道,隻是想到了說說。”訥親道:“說說也很好,集思廣益嘛!誰還有什麼話?”
“這樣打,我們隻能操一半勝算。”兆惠在人們的沉默中款款說道:“這個方略我挑不出瑕疵,但它隻是我們的算盤。知己不知彼。莎羅奔是怎樣想,我們不甚了了。”
“你是說,我們該去問問莎羅奔?”訥親一哂,揶揄道。
“毋須去問。大金川城裏有多少駐軍,下寨有多少駐軍,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樣布置,還有其他地方有沒有暗伏的駐軍,都要偵探明白。可行則行,不可行再作籌劃。”
“那要多少時日?”
“不管多少時日,弄不清敵情貿然動手,隻有一半指望,這不是我兆惠說的,是孫子講的!”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嶽武穆的話!”
“我知道中堂大人的心。但莎羅奔也有‘一心’,他是個雄傑,不是草莽土匪。”
張廣泗見訥親語塞,接口說道:“皇上已經為金川的事龍顏震怒,屢下嚴旨立即進兵。這慢君之罪誰來承當?”說完,鷹隼一樣的眼死盯著兆惠。
兆惠咽了一口唾液,在張廣泗威嚴的目光逼視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旋即恢複了平靜,說道:“標下承當不起。但大帥方才還講,我軍贏得輸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依我之見,我強敵弱,應該命令南路、西路兩軍向小金川緩緩進軍,我中軍從北路南壓。莎羅奔雖然狡獪,兵力畢竟太少,哪一路他也惹不起,哪一路也不能出奇製勝。雖然慢,卻能穩操勝局。”他話沒說完,大家已經紛紛議論起來。
“這話對!三路軍十三萬人馬一齊壓進金川。莎羅奔滿部落也就不到七萬,又沒有援兵退路,我們就是豆腐渣,也能撐破他老母豬肚皮!”
“單進一路,確實容易讓他分路擊破。”
“我說呀,還是多派細作,混到金川摸清他的底細!”
“不行,他們的人混我們這邊容易。漢人裝藏人根本不像。他姥姥的,上次我派了二十個,隻有兩個章來,還叫人家割了耳朵!”
海蘭察最愛熱鬧,聽屋裏人們放鬆議論,他卻與眾不同,隻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捅捅這個胳肢窩,拍拍那個人屁股,逗得人無緣無故失聲而笑,他卻是一臉正容,右翼副將廖學敏正在發言,“護住我們糧道,放膽——”突然脅下被扒了幾下,他最不耐癢癢,頓時格格格笑個不住,大家都知是海蘭察搗鬼,於是更加放肆哄笑起來,議論中夾著罵聲笑聲,攪得會場亂哄哄的。
“都章座位上去!”訥親聽這亂七八糟的議論,頭漲得老大,命道:“一個一個接著說話!”張廣泗臉板得鐵青,待諸將歸座,指著海蘭察道:“這是議論軍機大事,你敢起哄!你活夠了麼?”
海蘭察在椅中一躬身,似笑非笑說道:“卑職不敢!我是想叫他們讓開點,我也說幾句。”
“你說!”
“護住糧食,我們就立於不敗之地。”海蘭察道,“糧道、糧食護好。我看可以三軍齊壓,看似笨,卻是穩沉持重。放著南路西路七八萬人不用,我們在這邊和莎羅奔玩家家,捉迷藏,很難討得好處。”
“你是說——”訥親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是說我們在玩忽軍機?”
“天時、地利、人和,”海蘭察震懾了一下,立刻又變得滿不在乎,“地利不是我們的,我們和莎羅奔就算都‘人和’,也隻占一半勝算。這個仗不能出奇製勝,隻能恃強淩弱,揚長避短。所以兆惠說的還是有道理。卑職豈敢說中堂和軍門‘玩忽’,是你叫我們議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