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傅恒恍惚間,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
“明兒是娘娘聖誕。栓保家的去江西,采辦的窯器,還有些西洋貨,都在朝陽門碼頭卸了船,我們莊子送來的活牲口,今兒也就到了,你該過過目的。”
“唔?唔……”傅恒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聽鳥叫呢!——看過禮單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會計較禮厚禮薄的。”
棠兒走近了他,一邊替他摘掉頭發上一片柳葉,嗔道:“人家說話,你聽鳥叫——變著法兒罵人!莊親王、履親王、怡親王、果親王幾位福晉,還有幾個宗親貝子夫人這幾天都來打聽。我們的禮送得太簡,叫人瞧寒磣不說,他們也比著往下減,怕娘娘委屈——總得比著貴妃他們高一截兒才好吧?”傅恒這才聽明白了,摘下一片柳葉,嚼吮著那苦味,問道:“我們的禮一共值多少銀子?”棠兒略一默謀,笑道:“也就三四千兩吧。另有一樽鈞窯大瓷觀音,還沒核價……”
“不能超過三千兩。”傅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貨、金銀器皿一概不進。最好貢進去的都是我們自己莊子裏出的。你明白麼?”棠兒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弄得一愣,隨即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唬我一跳!這都是正出正入的銀子,又不是賊贓,值得這麼正言厲色的?”傅恒也覺口氣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飭吏治。誰這時候比闊,沒準就撞到網裏。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隻有體恤周全我們的。忘了嫻主兒生辰,高恒送一樽金佛進去?皇上見了,指頭彈彈佛像,說‘人血人膏鑄出來,也會有這樣的聲音?’嚇得嫻主兒趕緊轉送了慈寧宮老佛爺那去。白填還進去,還落得心裏驚怕,何苦呢?”
一席話說得棠兒暗自賓服,口中卻不肯讓人,見四周無人,用手指頂了傅恒額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爺——不耽誤你當名臣!”傅恒也笑。因問:“小七子犯了什麼事,聽說老王頭叫他頂磚頭跪了一夜!”棠兒道:“那是他們的家務。昨兒給幾個哥兒分石榴,都放在書房裏。老王頭的小孫子——就是上個月爬毛桃樹掉下來那個猴崽子——隔窗偷了一個,叫隆哥兒瞧見,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頂了個仰麵朝天。剛好小七子趕來,打了兒子一頓,又給隆哥兒磕頭賠罪。這事已經過去了,誰知老王頭聽說了,就罰兒子頂磚。算是他的家教呢!”說罷抿嘴兒笑,又道:“老王頭比你家教還嚴呢!”
“這怎麼行?那孩子才六七歲,打過了還不饒老子!”傅恒心頭一震,已是斂去了笑容,踅轉身便走,一邊對跟上來的棠兒道:“我們是皇上的奴才,他們是我們的奴才。張廷玉說過,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有分、有緣、有情、有理在裏頭。不要一味隻是個幹道理——我瞧瞧去!”棠兒也加快了腳步隨上來。
王七兒的家在傅府東下院,他們是傅家世仆,現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後便分了小院子,獨門獨戶立灶。傅恒趕到儀門口,老王頭正指揮著長隨家仆們摘燈熄燭灑掃甬道,見他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一齊丟下手中活計家什垂手而立。老王頭便顫巍巍過來打千兒,說道:“請老爺太太安!”
“你個老貨!”傅恒笑道:“我說呢,一夜也不見小七子,原來竟跪了一夜規矩——帶我到你院裏去!”說罷便向北,又往東踅,走過一帶葡萄架搭起的門洞,周匝牽牛花攀籬笆牆,便是老王頭的院子了。傅恒一進院子便驚住了:隻見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飯的石桌邊,桌上放著個小碟子,還剩著些點心果子。小七子媳婦蹲在丈夫身邊,用小匙喂丈夫喝水。那個惹禍的小毛猴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可在十歲八歲間,一邊一個站在小七子身邊,用小手輕輕著父親頭上那塊磚。看見爺爺帶著家主主母進院,那小猴子“哇”地一聲號啕大哭,爬跪到傅恒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一邊哭一邊哀乞:“老爺,嗚……我再不敢了,我長大了……爺爺聽您的話,叫饒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紀,嘶聲慟哭,傅恒心裏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棠兒也是心裏猛地一沉,竟親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頭頂那塊青磚。
“老爺太太恩典,饒了你,怎麼連頭也不磕?”老王頭的聲音也有些發哽,卻仍舊臉色鐵青,訓斥兒子道:“就挺得拴驢橛子似的!”小七子雙淚齊流,雙手撐著,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頭——原來頂了一夜磚,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時活泛不起來。“罷了吧,老王頭。”棠兒說道:“殺人不過頭落地。毛猴兒還是個吃屎娃娃,不懂事開導他幾巴掌就是了,就忍得這麼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