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事事原都有規矩的,自從弄這個圓明園,就亂了套。攤子太大,人也太雜了……”趙畏三一成不變隻是個笑,“說起來爺也覺得可笑。昨兒一撥子太監,為爭‘菜戶’吃醋,在禦花園裏打群架,傷了兩個。一問事主,一造兒是那拉貴主兒跟前的趙不仁,一造兒是鈕貴主兒跟前的秦不義,我都惹不起。今晚又一起,說起來更髒。兩個太監在壽寧宮後空殿搬東西,玩把戲弄屁股,夾在屁股裏頭拔不出來!竟他媽的嘿嘿嘿……狗連蛋似的赤條條抬到內務府,叫了太醫院的太醫紮了一針,屁眼門兒才鬆開了——中堂爺,這事兒忒入不得外人耳朵了,正要請示怎麼發落呢!”
阿桂聽得一陣頭暈惡心,想嘔又嘔噦不出。好一陣沒言語,加快了步子,直到出了西華門才透出一口氣來,問道:“有沒有先例?”趙畏三卻把“先例”聽成了“先帝”,覺得問得不通,又不敢駁章,囁嚅著答道:“先帝爺最容不得這種事——啊,先前也有這事。玩把戲的事我早有風聞,因收了一批福建太監,喜歡鑿後門兒,宮裏就有些個亂,這種事要不是有這個情由兒,哪裏拿得住呢?”
“拿住什麼了?說給王爺我聽聽!”二人正說話,弘晝已從北邊轉悠章來,他剛在宮牆根兒小解了,掩著褲子問道:“別行禮了,又他娘的出了什麼事?阿桂臉都氣青了。”一邊說,讓阿桂上轎,命趙畏三隨轎步行跟著。
阿桂待起轎才把太監“玩把戲”的事說了,歎道:“我這個宰相真配不上主子這樣的聖君……我想,我該引咎謝罪了……”
“聽我說阿桂。”弘晝的瞳仁在時而掠過的宮燈光影裏幽幽閃亮,隨著轎身一顛一簸,徐徐說道:“清水池塘不養魚,富生奢,奢生淫佚,淫生禍亂;亂了,或生革命,或生治理,由窮再富……古來世事不就這樣兜圈兒?水缸裏一個葫蘆一按就下去,七個葫蘆八個瓢就按了這頭起那頭,揀著大的按下去就是好宰相。太監們日勾子的事,不要聽不要管,叫逮住了打死或攆出去都無不可。隻縝密些兒,傳出去忒難聽的了——這種事曆朝都有,本朝也有,就當聽說狗連蛋了,這麼著犯嘀咕?辦太醫院奶媽子的事,才是個大葫蘆呢!出了岔兒,別說你,我更沒法見皇上……”說著,這位萬事不愁的王爺也歎息一聲,“我直犯愁,她不識得字,又不能說話不能動,怎麼盤問呢?”
阿桂在暗中苦笑,說道:“王爺這話是金玉良言,我豈有不感激的呢?外頭官員驕奢淫逸,宮裏也是七事八事混賬不堪,軍機處現就我一人,得向皇上有個交待,難道要皇上說出來再謝罪?我與其說是煩悶,不如說是怕。不是怕哪一州哪一府出事兒,也不怕哪個地方鬧災,更不怕幾個淫賤材兒宮人太監這些髒事——是這些事總到一處可怕。天上東一團烏雲西一團烏雲,哪一團也不可怕。一陣風聚了起來,雷霆萬鈞電照長空,頃刻就翻江倒海。王爺,水至清則無魚,水太渾了,不定哪裏就冒出蛟龍水怪,鎮壓不了的呀!”
弘晝噤了一下,身上一個激淩寒顫。卻聽阿桂的語調兒變得十分冷靜,金石相撞一樣錚錚有聲:“五王爺,我要您擔待一點事情。”弘晝也定住了心,笑道:“你說的太瘮人,我身上起栗兒呢!擔待什麼事,這麼鄭重其事的?”
“皇上臨行,再三囑托,睞主兒懷的是阿哥,看相的、太醫們都這樣說……”阿桂咬著下唇沉吟道,“要我關照太醫院給她保胎。俗話說七成八不成,正好懷孕八個月,就出這種事,怕是有人故意放壞水兒。左右思量,理事是不智,不理事是不忠。請王爺擔待,無論能否問出結果兒,都要把魏佳氏移到個平安地兒,等到皇上章鑾。請皇上自己處置,至於為此種禍,我是不能顧及的了。”弘晝嘿然笑道:“你這是扯淡話,你這份子忠心,還會種禍?”阿桂沉默良久,悶聲悶氣說道:“王爺,你看過《八義圖》沒有?有人搜孤,有人救孤,難道不是的?”
弘晝輕聲驚歎一聲,說道:“呀!你說的是《趙氏孤兒》這出戲吧?那是權臣亂國,外有諸侯紛爭。魏佳氏還沒有生產,是阿哥是公主現在不能論定;就是阿哥,上有兄長阿哥,皇上盛年,將來還有乃弟阿哥,諸般不同,不可類比。”阿桂笑道:“要論起戲,我現是‘權臣’,二指長一個條子可以調動步軍統領衙門的兵。正為不是戲,才更是撲朔迷離;正為不能類比,也才更為吉凶不測——瞧準了是救護太子,舍身取義,光照千秋的事,我敢跟王爺殺進宮中救出母子平安!此刻大鬧一場,後來風光體麵,何樂而不為?王爺,阿桂可不是鼓兒詞攤子上的說書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