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兩天沒過去給皇上請安了。雖說奉特旨不必天天過去,可這樣忙著臣心裏也實在惦記。”劉統勳道,“皇上忙得這樣,你跟著,得勸勸不要太瑣細了。死了劉統勳,還有張統勳李統勳。”他突然覺得礙口說錯了,即時打住,“——咱們一起過行宮去,成麼?”紀昀心裏縈著怕葉天士失儀,笑道:“坐我的大轎吧,走動走動,整日伏案,你照鏡子看看,五十來歲的人,比張衡臣看去還老!”
二人剛說要走,遠遠見兩個太監扶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蹣蹣跚跚過來,卻正是張廷玉。“說曹操曹操到”,二人幾乎同時想起這句話,不禁相視苦笑,心想,這饒舌老頭一開口就若懸河滔滔,又不知會說到什麼時辰了。果然,揖讓進屋,張廷玉一落座便開口,說的卻是胡中藻:“……皇上來南京第二天召見我,第三天又親自到我府裏看望,都問起胡中藻。又把他的《堅磨生詩鈔》給我看。我章奏皇上,這真正是個首鼠兩端的小人。他是我取的舉人,鄂西林取的進士,到我跟前說鄂爾泰滿人可氣,矯情自大。我說鄂爾泰我們並無芥蒂,你在我跟前講人不好,到人那裏必定講我不好。後來不知怎麼就不來見我了。這樣無行止無情操的人根本寫不出好詩來!”
接著,便從頭說起,從堯置“諫鼓謗木”,到孔子誅少正卯,西周文王製裁異端邪說立“誹謗律”,一直論到南朝文人“輕薄”君主,隋唐五代詩文“謗君罵世”……他精神矍鑠,也真精熟掌故好記性,結論卻甚奇特:“元代享國日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間邪說橫流,把詩文曲賦視為小道不足一顧,所以漸漸蠱亂了人心,亂風一起,四方響應,就不可收拾,蒙古人到元代亡國也沒有弄清楚,馬上可以打天下,不可以治天下!世道人心豈可以等閑小事視之哉!”接著,又講“諫與謗之別”,什麼是“歸美於君親”、“存誠正於心”……劉統勳有案卷在手,還可以邊瀏覽邊“嗯”著聽。隻可憐了紀昀,一個飽讀經史修著《四庫全書》的文臣首領,硬著頭皮聽先生講“三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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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玉在總督衙門給兩個軍機大臣說古記,葉天士給皇後看病出了點麻煩。曆來太醫給後妃看病,規矩是太醫跪在榻外木杌子上,隔帷隻伸手出來,凝神撫脈反複思量,然後肅躬退出斟酌方案,交皇帝看了無話,用藥了事。
他打定多磕頭多行禮,“說話像女人”的宗旨,開初見乾隆也甚融洽。待到看脈,“本色”立刻掩飾不住,切了右脈扶左脈,一時搖頭自語喃喃不知說些什麼,一時又沉吟搖頭,放下皇後手臂,過來就給乾隆磕頭,搗蒜價也不計其數。乾隆倒也不厭這樣的人,笑謂弘晝:“你看,這還是元長調教出來的,進門就磕頭,磕頭不論數兒!”弘晝也笑,說道:“磕頭多大禮就不錯,這準是紀曉嵐教的。”葉天士口無忌諱,說道:“紀大人還叫小的說話像女人一樣,這一條真的做不到——小人想稟皇上,要看看皇後娘娘氣色,說幾句話,問一問病——不知皇上肯不肯恩允?”
乾隆弘晝聽紀昀的“要像女人”正在發笑,聽他要“恩允”這許多事,都微怔了一下。弘晝道:“皇後娘娘除了病危病急,曆來隻是看脈治病。你怎麼這麼格外?太醫院的醫正太醫也沒有你這許多唕。”
“單就切脈,我看娘娘已是症在腸胃。”葉天士連頭也顧不得磕了,直橛橛說道:“醫者四妙,謂之神、聖、工、巧。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良醫。望、聞、問一概沒有,他就是華佗,也隻是逞能,拿別人的病試他的運氣。我投拜過一個名醫,他用五根絲線縛了病人脈,切診脈象,說是‘懸絲診脈’。大抵富貴人的病,一是胃氣弱飲食欠妥,男的說他個暴飲暴食,女的說她個惜福節食,損胃傷脾那是必定的,胃脾傷損,心火上眩,命門下衰,循這個理說症候,永不會說錯了。二是淫恣無度,傷了腎,腎傷損誌,腎水遭傷,肝火必旺,精神萎靡夜不能眠,肝淤不化暴躁難製,女的說她個呻吟不絕……也是永不會說錯的。我想試師傅能耐,抱了一隻羊縛起,他也那麼胡謅一通!這不是拿人命鬧著玩兒?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何況缺了三項!或許小的學藝不精,比不及太醫本領。皇上身邊有的是太醫,請他們豈不更便當?”
他這篇高論,前頭說的頭頭是道,並無舛謬之處。毛病在最後一句,在皇帝麵前擺起名醫架子,直是搶白乾隆。乾隆聽他“縛羊”的話正笑,倏地變了臉。弘晝喝道:“葉天士你有狂疾麼?怎麼這樣和皇上說話?”乾隆道:“食毛踐土之輩,誰不知以忠孝為先,你和你父母就是這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