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王爺,醫有六不治。”葉天士上了牛脾氣,什麼學女人當香客統忘得精光,立即頂了上來,“醫者易也,隨病行藥千變萬化。七裏八表浮、芤、滑、實、弦、緊、洪、微、沉、緩、、遲、夥、濡、弱。不但隨人而異,還隨四時不同。春弦夏斂秋毛冬石。現在是秋天,皇後的脈象看似‘浮’,其實是輕靈,換在別的季節,那就是浮脈!治病打仗一個道理。統率六軍戰病,所以信巫不信醫不治,形彌不能服藥不治,藏氣不足不治,衣食不適不治,輕身重財不治。驕恣不論理在六不治之首——懂了吧?”
仍舊是說起病事鞭辟入裏,稍帶出人事半竅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驕恣不論理”,像老子訓兒子問“懂了吧?”弘晝見乾隆臉色愈來愈陰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發作,抓耳搔腮思量著解勸。皇後在裏間聲氣朗朗說道:“皇上,賞他醫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緊,你也不值生氣的!”乾隆猶未答話,葉天士聆聲辨音,跪著梗著脖子問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問您幾句成不?”
皇後不言語。
“午後溫燒,眩暈,可是有的?”
……
“夜夢驚悸,做噩夢,通夜不安,可是有的?”
……
“早起心跳,辰時後胸悶不適,可是有的?”
“……有的……”
“夜間盜汗,前胸後背都濕,經癸月月後遲,隔三月又反提前,癸水不時,卻又不痛經,可是有的?”
“有的……連前頭說的,都是有的……”
葉天士低下了頭,手指頭摳著磚縫,喃喃訥訥不知說些什麼。乾隆和弘晝看著這個怪人,都覺得有點不好收場。葉天士已恢複了平常神態,仍是不住點地磕頭,說道:“皇上啊,王爺呀!我這人一見病人就暈頭,想著自己就是個皇上了……”他突然變得可憐兮兮的,磕著頭說:“我可真是想治病的呀——不叫‘望’,就不望吧……我寫兩個方子,頭一個服三天,停一天半,連飲食也停了最好,娘娘覺得十分胃口好,想吃,再用第二個方子,吃過藥兩個時辰,緩進飲食。千萬不要自誤,千萬不要信庸醫的話……”磕著頭又問:“娘娘瘦吧?臉色不黃是吧?”
乾隆此時已知,此人一心一身都在醫術治病上,於世路宦情半竅不通。聽他說“想吃”,“自己就是皇上”這些大不敬言語,也沒有再生氣,隻淡淡說道:“瘦,麵色還好。你且寫方子,但願你不自誤才好。”
一時藥方呈上來,第二個方子尋常,隻是當歸、黃芪、黃芩、山楂片、枳子、蟬蛻,還特加一句“此方用過一月,再吃高麗參”。頭一個方子卻與眾不同,除了甘草、銀翹,還有西蕃蓮葉三錢、麻黃一分、積石一分、曼陀羅花一分,用量雖微,卻都是通常所謂“虎狼之藥”,乾隆看了,默不言聲把方子交給弘晝。弘晝看了也不敢妄說一句話。
“賞他二十兩銀子。”乾隆說道,“葉天士你退下吧!”
葉天士這裏磕頭領賞,乾隆見他要走,又問:“頭一個方子是瀉的,第二個是補的。你沒有弄顛倒了吧?”葉天士忙又磕頭,說道:“沒有弄顛倒,信不信由皇上!”
他仍舊是禮貌過於繁瑣,言語過於無禮,乾隆也拿他沒法子,不禁一笑,弘晝擺手道:“去吧去吧!”葉天士又一磕頭去了。乾隆便進裏屋,揭開帷帳,見皇後掙著要起身,忙按住了,替她掖掖被角,枕頭墊得平整了問道:“你怎麼樣?這會子可好些?還是頭暈心悶的麼?”
“不妨事的。隻暈慣了,一年到頭就這樣兒。”皇後笑道:“別看我病,這幾日你沒離這書房,一輩子難得心裏舒展。聽你在外頭見人,你高興我也歡喜,你憂愁發怒,我就想你仁德聰明,總歸有法子的。離著你這麼近,這麼長時日,真是難得的。”乾隆道:“趕咱們章北京,你移住到養心殿,夏天到圓明園,你也住到我裏間,這叫憂患喜幸與共——你覺得這個葉天士醫道怎麼樣?他是山野之人不習禮儀,說話乖謬處多,可以一笑了之的。”皇後搖頭著:“這是個有真本領的。他看好的病人多,不講禮數,尋常人家不計較,慣成了說話沒分寸的壞性子。皇上別惱他,這人隻是嘴碎,沒有歹心眼兒……”
乾隆一笑,說道:“他有幾句話,放到別人說,當場就打殺了。我聽得真想摑他耳光,後來也不惱他了。曹操殺華佗,我好學曹阿瞞?——不過,他的方子用藥太膽大,我還是要交太醫院,讓太醫們斟酌一下,叫太監們試試,沒有大妨礙然後你用——還有,老五上章說的魏佳氏的事,你也甭著急,老五已經保護起來母子平安,等章北京,孩子抱過來你親自撫養。總歸宮裏有家賊,家賊鬧家務,哪朝哪代都有的,看準了再懲辦,懲辦就不輕饒。這是你的話,朕聽你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