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時候,錦衣還是沒回來,唐必仁則又陪領導打高爾夫去了,是常務副市長李軍。李軍這個名字現在經常進入柳靜的耳朵,柳靜在電視上見過他,高個,偏胖,一臉胡須。柳靜印象中,須發多的人,似乎脾氣都暴躁,也易走極端,唐必仁卻說李軍不會,李軍的特點隻有兩個:愛玩與講義氣。馬上,唐必仁又說,人家年輕幹部,老婆孩子在省城,孤身一人在這裏工作,貪玩一點也可以理解。柳靜留意到唐必仁說起李軍名字時,偏於隨意,仿佛不過是叫鄰居或同事,可見他們是密切的,密切到什麼地步,唐必仁沒說,唐必仁從不說
家裏就剩柳靜。門鈴響了,是陳格。沒有想到陳格單獨來家裏找柳靜,他說要跟柳靜談談。
他的話題從自己的身世談起,他說他自己家在甘肅農村,在戈壁古長城的邊上,地真遼闊啊,大漠孤煙直從小就看膩了。他的父親粗通幾個字,已經年邁,母親一個字不識,渾身是病。他的上麵一個哥哥已經成家,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已經出嫁。他還說因為從來沒見過海,所以考大學時第一個誌願就報到這座城市來。這座城市沒有讓他失望,相反,他喜歡這裏,海風海浪海鷗都非常令人心曠神怡,所以他要留下來,讓他的子孫以後都能生活在這裏。
柳靜心想,留吧,隨你怎麼留。
茶幾上泡有一壺菊花茶,陳格把柳靜的杯子倒滿,又給自己也倒一杯。茶水還很燙,絲絲冒著熱氣。陳格顯然口太渴,他端起杯子,撅起嘴,門牙往外探,很小心地銜住杯子的邊沿,輕抿了一口。他的牙黃且大,牙縫也大,這是柳靜第一次見麵時就注意到的。另外,他的嘴老是嗬著,濕濕沾著口水,習慣性地閉不攏,這也是柳靜早知道的。不是故意的,但柳靜真的不喜歡這種類型的人。她很後悔,她應該早就要把自己對男人的審美趣味告訴錦衣,錦衣很可能不會聽她的,但至少可以起一點潛移默化的作用。現在遲了,錦衣不回來,這個男人自己都敢找上門來。他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陳格不忙著說目的,他興致勃勃說的是他家鄉,那裏的荒灘,那裏的風土民情,那裏的昏晨風光,那裏的紅柳與駱駝刺。柳老師,你沒去過那裏,你這麼浪漫的人,去了,一定會喜歡得要命。
柳靜眯起眼打量他。他一直叫她柳老師,她的職業確是老師,隨便叫吧。他說她是浪漫的人,這是憑什麼?他還斷言她會把他老家愛得要命,又憑什麼?甘肅她去過,戈壁她見過,是前年暑期吧,市教委組織一批優秀教師去那裏遊玩,從蘭州坐汽車往敦煌,一千一百多公裏,走了三天兩夜,武威、張掖、嘉峪關,一路走走停停,看盡沿途的風光。蒼茫的戈壁,煙黃的土長城、貼地生長的駱駝刺,以及紅柳胡楊樹、壯麗的落日、一閃而逝的海市蜃樓,她都看到了,當時心顫幾下,過後馬上丟到腦後,她還是喜歡好吃好穿的現代生活,她沒有對原始的風光愛得要命。她沒有。
但不覺間她心裏突然有點暖。這個瘦小的男人,至少他還在意她的感受,這一點他比錦衣強多了。錦衣什麼時候在乎過母親怎麼想怎麼看?母親在她眼裏是個自以為是的人,母親穿綠色的衣服難看死了,母親的眼睛大得沒有神,一點都不美。自從看到十歲錦衣的那篇作文後,柳靜衣櫃裏就再也沒出現過綠色衣裙了,她不是怕錦衣說,而是突然敗了興致。恰巧不久以後她開始買點股票,越買她越討厭綠色,她恨死綠色了。
陳格又拿起茶壺,舉過來,發現柳靜的杯子是滿的,柳靜一口都沒喝,他就把手縮回給自己倒。倒了一杯喝掉,再倒一杯又喝掉。他確實渴了。然後茶壺空了,他站起去廚房加水。他刻意地走著,腳掌踮起,身子往上拔,一步一步幾乎像在跳躍,這樣大概是為了增加高度吧。柳靜第一次這麼仔細從背後看他,她還看到他窄窄的屁股與窄窄的肩膀。個子矮小的人對世界是不是總有更大的野心呢?她突然這麼想,她繼續往下想,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因為先天不足,他們占有的空間有限,他們不甘心這樣,所以激發出更劇烈的拚力,腳蹦跳手揮舞,多撈點是一點。不是絕對的,但周圍,目力所及,壯碩槐梧的人總更容易悠哉度日,一副萬事知足的慵懶相,比如唐必仁。能搏能闖當然是好品質,但雄心與野心、聰明與精明,區別隻那麼一點,性質卻是雲泥之遙。柳靜暗歎一口氣,說到底她心底是恬淡的,那種猴急的人,那種流著口水章魚般伸著七手八腳到處打撈的人,她真的不屑,避之唯恐不及。不喜歡陳格的真正原因原來就是這個?她突然醒悟,下意識裏她已經把他往這類人那兒靠了。也許他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