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衛生間的門開了,錦衣提著濕漉漉的手趿著拖鞋出來,慢慢踱到桌子前,低頭看著桌上。都是將近見底的殘羹剩菜了,錦衣抓起一個碗,碗裏是湯,她手腕轉動,晃了幾圈,突然用一種幽幽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你會吃撐的。
又說,你會拉肚子的。
柳靜抬起頭看著錦衣,嘴角往上扯,有一點冷笑或者嘲笑。然後她把筷子擱在已經空出來的飯碗上。她吃飽了,吃得很好,沒有撐,也不會拉肚子。她辛辛苦苦弄出一頓晚飯,總不能因為別人的要陪人打球、要上廁所而委屈自己。
錦衣把手一抖,湯碗重重地墩到玻璃桌上,湯濺起。
錦衣說,都是口水,不吃了!
錦衣猛地轉身,重新坐到沙發上看電視。她的臉很臭,柳靜的更臭。柳靜從廚房裏拿出垃圾桶,一隻手端著,另一隻手舉起碗碟,高高地將剩菜倒進桶裏。客廳裏的錦衣如果側臉看過來,會看到這一幕。
但是柳靜發現,錦衣並沒側臉,一點都不側,仿佛屋裏沒有其他人。知道今晚錦衣要回來,柳靜特地去超市買了魷魚、無公害黃瓜魚和空心菜,都是衝著錦衣胃口去的,她這個母親當得再不濟,下意識裏其實也還是在讓步,在遷就的啊。
在廚房洗碗時,柳靜突然鼻子一鬆,淚就滾落下來了。臉頰也鬆了,腮幫一陣陣地發酸。她把唇咬緊,把水龍頭擰開到最大。水聲嘩嘩,覆蓋了客廳裏的電視聲。說到底她是怕自己哭出來,如果哭,她會選擇一個無人的角落,錦衣看不見,任何人都看不見。終於她忍住了,把淚都咽下去。收拾好廚房,她要回書房改作業去,經過客廳時,她把頭別著,一眼都不往沙發那邊斜視。
錦衣卻問,哎,我爸要去工商局當局長,是真的嗎?
柳靜停下來,轉過身子看著錦衣。
錦衣也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怎麼了,問問有罪了?還不是局長老婆哩,就這麼趾高氣揚!
柳靜說,我正更年期,麻煩你不要問我。
錦衣鼻子一嗤,大聲笑起,臂抬著,食指往前戳,嘴咧得很大,像突然撿到什麼寶貝似的興奮。是你自己說的呀,更年期!說得太對了,真的太對了。老更!
柳靜耳朵嗡嗡嗡響,好像誰拿著幾塊鐵板嘩啦啦地在四周敲響。她連忙閃進書房,她覺得此時自己就像一隻被開水燙著的狗。是不是真的進入老年更年期了?這個疑問柳靜其實一直在暗問自己。心悸、臉頰潮紅、睡眠不寧、月經紊亂,跡象很多,林立那兒,她沒有正視過,不敢正視。眨眼間就進入老年了?她所期待的人生,根本就還沒到來哩。就好像每年暑假之後的去學校報到那一天,她心裏總是暗想:如果這是放假的第一天該有多好。
書房三麵牆都立著書櫥,書櫥上嵌著玻璃門,柳靜看到自己臉映在上麵,燈光從側麵打過來,把一張臉的破敗照得那麼不堪而透徹。有幾分鍾腦中是空白的,整個世界都是空白。然後她返回書桌前,翻開電話本,一行行找下去,找到李荔枝的號碼。
中學同學李荔枝是婦科大夫,八九年前就給過她建議:來做個激素水平檢測,來開點激素藥吃吃。為了說動她,李荔枝還趴到她耳根,挺缺德地把市裏哪個哪個名人或名人老婆吃藥情況偷偷供出來。沒關係,遵醫囑,有節製地吃點,皮膚馬上不一樣!柳靜記得當時自己有多不屑,那麼反自然的東西,她怎會苟同?現在,突然之間,她卻想山崩地裂般撲過去苟同。這是不是說明,現在她真的已經不可救藥地老了?這麼一想,心就陡地慌了,怦怦跳。
她拿起話筒,她按下那個電話號碼。
李荔枝永遠都是大火燒著家門口的急促聲調,這與她職業不協調,醫生怎麼可以這麼說話呢?但李荔枝就是這麼說,竟也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婦科大夫。什麼事?想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