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後唐必仁不時用眼角瞥柳靜,柳靜臉上淡淡的,無風無浪。吃過早點,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了,唐必仁說,那我先走了?今天要開會哩。柳靜說,去吧。唐必仁走兩步又停住,看上去仍是不放心。你沒事吧?他問。柳靜說,沒事,我有什麼事?唐必仁沉吟片刻,就開門出去。柳靜看著他走,甚至送到門邊,還對他擺擺手。電梯來了。唐必仁進電梯。電梯開始往下走,柳靜才關上門,拿起電話。她要請假。以往她極少請假,病得走不動了也會撐到講台上,她不願一個人誤了一批學生。可是今天,她得請,現在的事比生病嚴重。
出小區後她沒有立即攔的士,而是往旁走十幾米,在一個拐角處停下。生活是如此不可靠,她必須腦子多轉幾個彎了。之前她從沒去過少體校,不過的士司機知道,跟他一說,車子就呼呼往前奔去。司機是位外地人,口音很重,四十多歲,微胖,禿頂。柳靜把他打量幾眼,下了決心。她說,師傅,如果包車,錢怎麼算?司機頭扭後看她一眼,並不應答,很警覺。柳靜把語調進一步放軟,柔聲說,如果包車一小時多少錢呢?柳靜把尾音拖得很長,這樣可以強調善意。司機說,少於六十塊錢不包。這年頭兩大快:股票跌得快、油價漲得快,叫人怎麼活?柳靜坐在後排,坐在司機後腦勺後,但她還是一直點頭,好像司機與她麵對麵。她說,這樣吧,我一小時給你八十元。並不要跑太多路的,很多時候隻是停在那裏等,油都不必耗。行嗎?司機還是不放心,又回頭看她,靜默半天,甕甕地問,幹什麼?柳靜笑起,我找人。司機問,什麼人?柳靜說,一個女的,可能是我的……女兒。
沒想到少體校其實就在體育局隔壁,大門緊挨著。一想,也不奇怪。
唐必仁的單位柳靜隻去過一次,進出時沒注意周圍。的士駛入這條路時,她心猛跳了幾下,忽然覺得生活中被她忽略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的士在少體校門外停下,柳靜說別停,往前走。
司機好像也開始進入角色了,很配合,把車開出七八米,那裏恰好有棵大榕樹,車身的一半就隱在樹後。車窗關著,透過玻璃往外看,少體校的大門盡收眼底。F89877,柳靜在等這個牌號的寶藍色標致車從裏開出。年輕時她視力很好,對數視力表查過,5.2,到頂了,當飛行員都綽綽有餘。視力越好花得越快,這種說法不知有沒科學根據,反正現在柳靜不戴花鏡一個字都別想再看到了,但看遠仍沒問題,目力所及,一清二楚。
司機開了收音機,放出音樂,音量調得很低,隱隱約約。他也不說話,偶爾從後窺鏡中瞥一眼柳靜,臉上淡淡的,一點好奇都不擺,但柳靜知道他其實是好奇的,內心的興奮像蜜蜂出窩般湧著。很正常,換了誰都會這樣。正走神間,突然眼前藍光一閃,是那部標致車,F89877,駕駛座上透出一個人頭,墨鏡,披肩發頭。柳靜深吸一口氣,低聲說,跟上它!她自己都聽出來了,這三個字她說得雜亂顫動,發音全部錯位。
藍色標致在小路上順暢地滑來滑去,拐上海濱大道後,車速更快了。
海濱大道的盡頭是一片開盤時廣告做得驚天動地的別墅群。住在這裏的?一幢樓沒有三五百萬是拿不下的,唐必仁搭上的竟是富婆?別墅區大門很歐化,氣派地高聳,柳靜以為藍色標致就要拐進去了,卻沒有,快到大門時,它轉了彎,上了旁邊一條大道,再行了四五十米才停下,停在一家大酒店前,酒店門楣上寫著“海闊天空”四個字,字的下方金燦燦地排列著五顆小五星。柳靜所上的大學就在附近,當年這一帶還無限荒蕪,鮮有人跡。畢業後她沒有再來過,不料竟已經滄海桑田了。
藍色標致停下時,的士也停下了,停在路邊一排半人高的綠籬旁。司機沒有馬上熄火,他兩眼前視,一隻手輕盈地擱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握住掛檔的手柄,一副隨時準備往前衝的樣子。他太專業了,難道此前,早有許多人玩過類似的跟蹤把戲?柳靜很想說一聲謝謝,她真的有感激,又開不了口,怕一說反而顯出心虛了。
藍色標致這時打開車門,一條長長的腿先從裏頭伸出,然後是整個人——身子細長挺拔的時髦女子。像有條鞭子打來,柳靜垂下眼皮,馬上定神再看,從下往上看。真長的腿啊,又直又長,灰白色牛仔褲緊緊裹著,像兩根大廟的石柱;屁股很緊實,圓潤地往上翹起,腰部在緊身黑毛衣之下小巧地凹著;頭發則經過拉直處理,黑水般從頂上流下,流過窄窄的肩,垂到後背上。她往前走,幅度不大,但動靜很大,是感覺上大,頭、肩、臂、腿各自千姿百態,像一朵朵各自開放的鮮花,卻又非常有機地攏到一起,組成一束,鏗鏘向前。照片中五官那麼平凡的女子,因為體態的妖嬈嫵媚,竟是如此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