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靜一下子想到玉食,她想生的玉食就是這個樣子的啊!長腿,斜肩,小腰,翹臀,這樣的玉人會看上唐必仁?搞錯了吧?她的心思不免又拐了道彎。
手機鈴聲響起,手機就抓在那女子的手中,她停下,接聽,說話,一下踮起腳尖顛兩下,顯見是高興了。然後,大門旁就出現了唐必仁的身影。唐必仁也在接手機,他一從大堂內走出,就看到那女子了,於是放下手機。女子也收了手機,小跑幾步,黑水般的長發甩來甩去,雀躍得很。兩人是在咫尺內通電話的,彼此看來都有些意外。唐必仁馬上笑了,似恭謙,又像討好。他不是空手出來的,一隻手提著質地豪華的紙袋,裏頭鼓鼓囊囊裝著東西。把袋子交給女子時,他低聲說了什麼,於是兩人往酒店外牆拐彎處走,邊走唐必仁邊說著話,女子歪著頭,不時側臉看他。
柳靜對司機說,可以了,我們走。
她小看唐必仁了,在外麵,原來唐必仁完全可以彩旗飄飄,飄得還這麼從容不迫若無其事。她把車窗搖下,風馬上刮進,把她齊耳短發往後吹,風尖利得像一條條荊棘抽在臉上。她往後一靠,椅子很硬,還有凹凸,椅麵劣質的合成革已裂開幾個小口。這車應該開好多年了吧?她問。司機沒有應她,大概猜出這並不是她此時真正要說的話。的士原路返回,快到家時,柳靜突然說,在前麵超市門口停下,我到了,我們結個賬。司機還是沒回答,但車子果然停在超市前。兩個小時零六分,柳靜從錢包中掏出三百塊遞過去,司機也沒客氣就收下了。柳靜下車正要走,突然司機開口了,司機說,大姐,多保重啊!
柳靜鼻子猛地就有點酸了。一個陌路人,卻有著這麼絲絲入扣的理解體貼,同一屋簷的下人,卻已經南轅北轍了。
用鑰匙開家門時,柳靜心裏咯噔了一下。早上走時,她分明插入鑰匙轉了幾圈將門反鎖了,現在卻猛地一下就打開。家裏有人!原來是錦衣。錦衣坐在沙發上,眼呆呆看著電視,而電視的屏幕卻是暗的。柳靜這時候沒有跟錦衣說話的興趣,錦衣看來也沒有。但柳靜從沙發前走過時,錦衣突然說,鑽石被賣掉了!
柳靜停下,回頭看去。錦衣臉還是盯著黑乎乎的電視屏幕,不像是在跟她說話。她繼續往前走,已經走到書房門外了,覺得還是有異樣,又站住,又回頭看。她看到一種奇怪的景象:錦衣兩眼含淚。
她也會哭?除了剛出生那一陣小哭,柳靜記憶裏已經沒留下任何錦衣哭泣的畫麵,連童年時都大多抿住嘴,把眼淚啜著,不肯落下。柳靜呆立了片刻,慢慢返身過去。錦衣卻並不打算迎接她,而是將身子往前一俯,雙掌攤在膝上,臉再趴在掌心裏。
柳靜站在沙發旁低頭看去,錦衣身體的上半段像一塊岩石平展在眼前,悠長的腰和外展的臀一覽無餘。這個女兒,一直以來都堅硬且渾身帶刺,哪怕想起,柳靜皮膚都有紮針似的疼痛,誰知竟然不過是隻核桃,也有脆弱的內心。怎麼了?柳靜問,語氣仍保持以往的慣性。她有意克製著某種柔軟,她已經喪失了那樣的表達,她說不出口。
錦衣抬起頭。錦衣站起來。錦衣說,那顆給陳格的鑽石,他居然賣掉了!為什麼?柳靜問得很幹燥。錦衣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頭昂著,眼還是潮的,卻又冷下來。邊走她邊說,賣了鑽石,他把錢寄回去給他父母買電視機了。為了讓他父母春節能看上電視,就這樣……
柳靜怔怔地看著錦衣的後背,這一刻,她突然有羨慕,羨慕舊長城邊上那對不曾謀麵的老人,他們居然有一個這樣急於報得三春暉的兒子。但馬上,她回過神來了,急步走向臥室,打開抽屜,把那天存放起來的鑽戒找出,遞給錦衣。沒有賣,在我這裏,他拿去加工了一下送還我了。
錦衣一把接過鑽戒,看幾眼,就往屋外衝去。
柳靜想喊住她,話還沒出口,錦衣已經跑出門。門重重關上了。
屋裏一下靜謐下來。腦子嗡嗡的,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或者其他什麼,總之都呈絮狀飄浮著,沒有任何具體的感覺。她坐到沙發上,有一股微溫淡淡傳來,細看一下,竟就是錦衣剛才坐過的那一處。錦衣的體溫?有點荒謬,應該隻是她的臆測吧?但柳靜還是身子一動不動地壓在那兒,使勁壓,凝住神,竭力把那一丁點越來越飄渺的熱度吸收聚攏。能走路之後,錦衣就很少要人抱。你不要抱,柳靜也沒強行伸手,皮膚間彼此就有了排斥性的敏感。現在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坐在微熱的可能是錦衣體溫的沙發上,卻突然有了貪婪與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