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 / 3)

中午的陽光正在樓外放肆地揮灑,上天入地,無拘無束。隻有它們是永生永世的。一代代人瞬間而逝,日月山川卻自在綿延。柳靜有一種宴將散曲將終之感,她在漸漸變小,小成一粒粉塵。再活十年她六十三歲,再三十年,就八十三歲了。人生是不能細算的,三十年前跟唐必仁正戀愛,一顰一笑還宛若昨日。一切都是彈指間的事。人生也不能像擦黑板一樣錯了輕輕擦掉再重來。可是什麼為錯了,竟錯成這樣?她真的弄不明白。想生的女兒沒生出來,生出來的卻是如此。子女就罷了吧,可是丈夫呢,跟她竟也走上叉道。

戀愛+結婚+生女,是不是就一定等於愛情?如果不是,那所謂的愛情真正的麵目該是什麼?唐必仁從來沒跟她爭過吵過,唐必仁一回到家就肯下廚房嘔心瀝血煮出她愛吃的東西,這些原來都隻是生活的一層薄薄的表象,而她卻從不往深處想過。

現在開始想,卻千頭萬緒重疊,攪成一團,思路像一捆曬幹的細線麵,繞來繞去不得要領,稍一用力,又碎斷成粉。再看樓外時,已是暮色蒼茫。像倒磁帶,她往回追溯白天裏的一切。說是“一切”,其實老卡帶,撲咚一下,撲咚又一下,總進行不下去。她往上拔拔身子,拿起旁邊茶幾上的電話。是給錦衣打的。中午錦衣就走了,拿著鑽戒走。柳靜想,該有下文了吧?

電話通了,但很奇怪,鈴聲卻立即清晰傳來。柳靜將話筒移開耳朵,聽到鈴聲就在門外,門上鑰匙正在轉動,門開了,錦衣進來。錦衣直接就進了自己的臥室。柳靜怔了片刻,還是跟去,站在門外,身子倚在門框上。錦衣中午走時,挎包沒帶,她回來大概就是為了拿包。還有些書散在桌上,她一本本裝入包裏,然後又要走。

柳靜擋在門上,柳靜問,怎麼樣?錦衣反問,什麼怎麼樣?柳靜知道錦衣是故意的,中午的事錦衣不可能忘了。她抿住嘴盯著錦衣。錦衣也盯著她看。兩個人像比賽般都睜大眼。如果是往日,柳靜可能早拿開眼了,但現在她不會,她盯的是帶著自己的血肉與氣息從自己肚子裏鑽出來的一個肉體,這個人,她現在恨不得一巴掌將其摑出家門。

鑽石是假的。錦衣終於說話。

柳靜沒聽懂,她的眼睜得更大了。

錦衣低下頭,手在頭發間撓幾下。我讓珠寶師驗過了,嵌在戒指上的鑽石是假的,是鎬石。真的那粒陳格確實賣掉了,然後弄個鎬石來唬弄你。隻有你才會傻乎乎地上當!

柳靜唇動幾下,她很想說話,很想罵人,可是一時卻找不到半句話。

錦衣說,他沒跟我商量,就賣掉鑽石給他父母買電視,我中午才知道,還感動了,感動得不行。誰知道鑽石變鎬石,他是騙子。錦衣說完還是要走,但柳靜側側身子,又擋住她。柳靜腦子裏嗡嗡嗡地響,仿佛有部電鑽正在裏頭鬧騰。她用手捋捋頭發,這個動作似乎提醒了她,她把手往前一伸,問,鑽戒呢?

鑽戒?什麼破玩藝,你還稀罕?

柳靜伸出去的手並不收回,還是攤在錦衣跟前。錦衣手往口袋裏一掏,掏出鑽戒,放到柳靜掌中,然後挎包一甩,從柳靜身子擠過。錦衣走過客廳,已經把門打開了,這時柳靜叫了一聲,柳靜說你等等。柳靜終於想起李荔枝的話了,李荔枝在醫院裏看到錦衣,錦衣和她的男友陳格一起陪著唐必仁的女友去人流。柳靜說,你認識連豐靈吧?

錦衣本來已經跨出門了,聽到這話一下子站住。頓一下,錦衣說,怎麼了?

柳靜說,不怎麼了,我老了,子宮不頂用了。要是年輕點,我真想再生個女兒,名字叫玉食的女兒,那時,怎麼樣我都不會去做人流的,就是有你陪,有陳格陪,有你爸開車接,我也不會去,堅決不去!我要把她生下來,讓她惟命是從地好好成長,哪天她的良心被狗吃掉了,我就大刀向她腦袋砍去,鮮血四濺,一命嗚呼。

錦衣愣神片刻,撇撇嘴,猛地把門推上。怦,一聲巨響,可見錦衣手勁之大,可見她多麼怒氣衝衝。憑什麼還輪得到她——在這個時候——怒氣衝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