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羅亭剛穿好衣服,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已經派人來請他到她書房共飲早茶了。羅亭走進書房的時候隻見她一個人在那兒。她親熱地跟他道早安,問他夜裏睡得可好,親自為他斟茶,甚至問他茶裏的糖夠不夠,還請他抽煙,再三表示相見恨晚。羅亭本來想在離她稍遠點的位置坐下,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軟椅旁邊的小沙發上,還湊過去問起他的家世、他的計劃和誌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話的口氣十分隨便,聽他回答也漫不經心;但羅亭心裏明白,她是在向他獻殷勤,幾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這次早晨的見麵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①式樣打扮得那樣雅致,看來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是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問這問那,她開始談自己,談她的少女時代,談她認識的各類人物。羅亭同情地聽著她絮絮叨叨的介紹,但是——說來也真奇怪——不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談到什麼人,占據首位的總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麵目則變得模糊起來以至完全消失。這樣,羅亭就詳細知道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對某某顯貴說過什麼話,對某某著名詩人產生過什麼影響,按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所說的那些話來看,可以認為,最近二十年來的所有優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談起這些名人的時候她口氣平淡,並無特別的興奮和讚揚,好像他們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幾位還被她稱為怪物。結果,他們的名字排列成一圈華麗的邊飾,烘托出中間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①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國拿破侖時代的著名貴婦人。
羅亭靜靜地聽著這位女人的自我吹噓,不時抽一口煙,偶爾也插上一兩句。他善於說話也喜歡說話;雖然他並不擅長跟別人對談,但也善於傾聽對方。任何人,隻要開始沒有被他嚇住,都會信賴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聲:他以極大的興趣和讚賞的態度關注著對方談話的來龍去脈。他很寬容,這是一種特殊的,那些自以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寬容,但是在爭論的時候,他很少容許論敵把話說完,往往用自己熱情奔放、一瀉千裏的雄辯把對方壓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說俄語。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語,但又常常夾雜些高盧成語和法國詞彙。她故意使用一些簡單的民間詞語,但並不都很貼切。羅亭聽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調並不感到別扭,他也未必具備這種辨別能力。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終於說得累了,她把腦袋靠到軟椅背上,眼睛看著羅亭,不再說話。
“現在我明白了,”羅亭慢條斯理地說,“我明白了您為什麼每年夏天都要到鄉間來。這樣的休息對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時間以後,鄉間的寧靜可以使您恢複精神,增進健康。我堅信:對大自然的美妙,您是應該有深切體驗的。”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羅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當然……我非常非常喜歡大自然;不過您知道,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在鄉間也不能沒有交往啊!而這裏又幾乎沒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聰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個怒氣衝衝的老頭兒?”羅等問。
“是的,就是他。不過麼,這樣的人在鄉間也有用處——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這個人不笨,”羅亭說,“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認為,否定——全麵而徹底的否定——是沒有好處的。隻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撈個聰明人的名聲:這種把戲人人會變。老實人還會很快得出結論:您比被否定的那個人高明。而這往往是不對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說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隻用於否定,您就會漸漸貧乏、枯萎。您在滿足自尊心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觀察的真正樂趣;生活——生活的本質——也會從您狹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結果您隻能成為憤世嫉俗的人,充當人們的笑料。誰擁有一顆愛心,誰才有否定和指責的權利。”
“這樣一來,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①。”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真是個知人論世的大師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無法理解您的。他隻愛他自己。”
①原文為法語。
“他責罵自己,也僅僅是為了贏得責罵別人的權利。”羅亭接著說。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來。
“這就叫做……俗話怎麼說的……嫁禍於人。順便問一句,您認為男爵怎麼樣?”
“男爵嗎?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知識廣博……不過他沒有個性……他一輩子也隻能當半個學者,半個上流社會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說白了,也就是一無所長……真可惜!”
“我也這樣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看過他的論文,咱們私下說說……文章缺乏深度①。”
①原文為法語。
“您這兒還有些什麼人?”羅亭沉默片刻後問。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彈去香煙的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