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神通哼了一聲:“把規矩跟他們說說。”
這態度實在不像一家人相逢時的言語,季卿空有一肚子話,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聽羅十三侃侃而談:“先前五元,乃是初次看診的費用,之後若施針一次,須得另行交納五元。若是疑難雜症,診費另算。”
馮遠照聽得一愣一愣,忙道:“且等等,你不是季卿的兄長麼?”
羅十三看一眼聶神通的表情,便笑嘻嘻道:“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馮遠照並非付不起診費,但這聶神通的態度委實奇怪,正要再問,卻聽季卿道:“既如此,那便請看診。”
正主都開了口,馮遠照自是沒有異議,便道:“季卿是一條腿被槍彈傷了,後來又未曾好好養傷,到今天一條腿全然動彈不得,想請聶大夫看看有沒有醫治的辦法。”
一個女子被槍彈打傷,也是件奇事,但聶神通麵上全無詫異,隻“嗯”了一聲,走到季卿身前,打量了兩眼,忽地一伸手,拎著季卿的衣領子,仿佛提一隻貓一般把季卿直拎了起來。馮遠照嚇了一跳,忙道:“你要做什麼?”
聶神通全不理他,高高舉起,卻是輕輕放下。他把季卿放到那張紅木煙榻上,馮遠照猜想他是要開始看診,想自己一個男子留在這裏恐有不便,正要離開。卻見聶神通並未查視傷處,而是先行診脈,且足足診了一刻鍾之久,診完左手診右手,診完右手診左手,隨後沉吟良久不語。
馮遠照忙道:“槍彈是從膝蓋上方穿進去的。”
聶神通冷冷看了他一眼,慢慢道:“看這架勢,你打算替我看診?”
馮遠照忙道不敢。
聶神通冷笑道:“說是不敢,卻在這裏指指點點。我看你不是不敢,是敢得很啊,你若會說會看,便自己看,來我這裏做什麼!”
可憐馮遠照也是個人物,卻被嚇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聶神通又哼了一聲,那美貌女子忙把紅漆盒子遞過來,又拿過一條潔白的絹帕,上麵浸了消毒藥水,替聶神通擦拭雙手,仿佛一個助手模樣。馮遠照不由詫異,因這本是外國的消毒法子,未想一個中醫卻也使用。
消毒之後,那美貌女子又拿過絹帕,侍立一旁。聶神通掀開盒蓋,裏麵是大紅的天鵝絨,襯了一排光芒耀眼的金針,總共有十幾枚,長的一尺有餘,短的也有兩三寸。
他從中選了一根六寸餘長的金針出來,手上施力,將那枚金針繞在左手中指之上,隨後抻直,眯眼看了一看,如是三遍,方才將金針銜在口中,左手拇指用力,一指點到季卿傷處右側。
季卿自這條腿出事以來,一直是全無知覺。未想聶神通這一指下去,竟然感覺到一股溫暖氣息自所點之處升騰而起,不由得又驚又喜,剛要開口,聶神通取針在手,隔著衣衫一針已經刺了下去。
這一針下得極慢,季卿覺得有一股灼熱的力道,隨著針入緩緩而生,比先前的暖流力道更甚。刺入之處又麻又癢,聶神通不時還撚動一下針尾,那滋味更甚。但季卿一條腿初有知覺,再難受也都忍了下去。
待到金針刺入三分之二時,聶神通便停了下來。那股灼熱氣流便在季卿腿內躥動,速度又極慢,難受之極,卻躲避不開。
聶神通不再動作,隻閉了眼睛,似在養神。季卿咬牙硬挺,但到後來實在挺不下來,豆大的汗珠從前額上直落下來,就在這時,聶神通忽地睜眼,雙目之間似有神光離合,伸指到針尾之上,輕輕一彈。
一彈之下,金針顫動不已,季卿隻覺腿內麻癢再難忍受,忍不住用力一掙,紅木煙榻被踹得“咚”一聲響。馮遠照大喜:“你能動了?”
季卿驚喜過甚,反倒說不出話來。聶神通慢慢拔出金針,收進盒子:“再用兩次針,就能走了,這幾天別亂動。”
季卿試著下床,卻發現這條腿雖然有了知覺,也能簡單動作一二,但若要如常人一般行動,卻還不能。聶神通已轉過身去,冷淡道:“你可以住下。”說完看了羅十三一眼。
羅十三甚是乖覺,笑將兩人領了出來,又笑道:“下一位病人。”
“你可以住下”的意思便是能住下的隻是季卿一人。馮遠照這次來到上海本有要事,帶季卿前來看病原是私下,本也躊躇如何安置她,如今季卿遇到好大夫,又是她兄長,實是再好不過。但看這兄妹二人實在奇怪,還是要先問個究竟。
季卿歎道:“馮兄,過去隱瞞了許久,著實抱歉。我本不姓季,姓聶,原名聶季卿。”
馮遠照道:“我黨中,拋棄原來名姓的也不在少數。這是小事,但你這兄長……”
聶季卿歎了一口氣,便講述了自己身世。
原來聶季卿出身於一個官宦之家,上麵本有三個兄長,卻夭折了兩個,隻餘下長她十歲的長兄聶雋然和她兩人。
聶雋然自小與眾不同,他不好庶務,不愛做官,偏是酷愛武技雜學,二十二歲那年跟著一個老和尚拜師學藝,一走就是杳無音信。
又過幾年,聶季卿父母雙亡,這時革命浪潮已遍及天下,她深受革命精神的感染,便加入革命黨,投身革命事業,再未歸家。未想時隔多年,竟然在此處意外相逢。
“兄長不過個性冷淡,這沒有什麼關係的。”聶季卿道。其實她雖這般說,心裏實無把握,就是幼時,她與這位年長自己許多、性子古怪的兄長相處也不多。
馮遠照雖聽她如此說,依舊放心不下,他將身上的銀錢取出大半,思量一番,連手上一個金戒指也摘下來,一並遞到聶季卿手裏:“雖是住在自己兄長家,有錢傍身也是好的。你自己要多多留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