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十三嗤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且等著吧。”
聶季卿聽他言語,顯是對當前時事十分了解,心中不由詫異。微風吹入,卷起那幾本花紙頭的扉頁,上麵龍飛鳳舞地勾勒了一個名字,聶季卿一眼掃過,忽地一驚。這名字,怎的如此眼熟?
想到這人對時事的洞悉,對手槍的熟稔,聶季卿越想越覺得有理,然而看到麵前這人一副泰然自若的吊兒郎當模樣,心裏卻又有些懷疑,忍不住開口問道:“羅先生,有一個人,不知道你是否聽過。這位先生也姓羅,聽說本是個黃帶子(即宗室子弟),卻棄暗投明為革命黨做事,一手好槍法,做下了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在去年漢口的起義裏,他單人獨騎入城,是一位孤膽英雄……”
羅十三端了個茶杯正在喝茶,一口水直噴了出來。“是有這麼個人。不過不是什麼黃帶子,也不姓愛新覺羅,更不算革命黨,最多不過是幫朋友做了點事,手槍是用的。”他頓了一頓,語氣略有黯然,“但與那等一槍能打死毒蛇的神槍手,卻差遠了。英雄?啊呸!”
聶季卿被他說得一怔,沒想到他語氣如此激烈,卻見羅十三瞬間便恢複了一張笑臉:“聶小姐,你眼睛可真尖,在下正是羅覺蟾。”
這羅覺蟾,可也真是位奇人。他身上流著一半愛新覺羅的血,結交的卻是革命黨的朋友;他幫革命黨做了許多大事,自己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入革命黨。民國建立,此人便銷聲匿跡,聶季卿也隻是聽過他的聲名。誰承想,這樣一個人,竟然隱居在上海灘租界的一個醫館裏!
聶季卿正要詢問,卻見羅覺蟾施施然端起茶杯,離開了房間。
又過了兩天,聶雋然終於撥冗來看了下自己這個妹妹。
說是看望,其實應該說是號脈。此次號脈時間甚短,聶雋然放下她的手,點一點頭:“看樣子殘廢不了。”
這句話不像關懷,更像諷刺。聶季卿一時都不知怎麼回答,卻見聶雋然點燃一支象牙煙管,慢條斯理地又問:“這幾年,聽說你在外麵當革命黨?”
聶季卿道:“是。父母過世後,我便入了同盟會,孫先生的三民主義……”話還沒說完,就見聶雋然揮一揮手:“我最不耐煩聽這些事,你要談國家大事,找別人去說。”
聶季卿被堵得張口結舌,卻聽聶雋然又道:“那天陪你來的那個小子,和你是什麼關係?未婚夫?”
聶季卿雖然是個文明女子,也不免臉紅,羞怒道:“他隻是我黨一個同誌!因我受了傷,才送我來此看病的!”
其實她與馮遠照相處幾年,二人之間雖未挑明,卻頗有情愫,但當著兄長,卻無論如何不好承認。
聶雋然皺了皺眉:“什麼我黨,跟我可沒什麼關係。”
聶季卿心想,我說的本來就是“我黨”,又不是“你黨”。卻聽聶雋然又問:“你是怎麼挨的槍子兒啊?”
比起前麵幾句話,這句話多少還像個關心的意思,但那口氣陰陽怪氣,似乎聶季卿中彈,乃是一件十分丟人笨拙之事。聶季卿心中不愉之極,衝口而出:“你又是怎麼抽上了鴉片煙,怎麼養姨太太,怎麼和巡捕房一氣,又十年沒有回家!”
這幾句話又急又衝,聶雋然本是好整以暇地等著她開口,沒想卻是等到了這麼幾句,一雙濃黑的眉霎時皺了起來。
聶季卿一語既出,亦知唐突,思量著自己似乎不對,便緩和了口氣又道:“大哥,別的暫且不說,那鴉片煙實在不是個好東西,你既然從醫,更應該曉得它的害處,還是盡早戒了吧!”
聶雋然慢慢鬆開眉頭,饒有趣味地看著她:“阿黑頭,這幾年你一個人在外麵跑,隻中了這麼一槍?”
聶季卿不知他何意,茫然點了點頭。
“就你這脾氣,怎麼沒在外麵給人打死啊?”聶雋然冷笑著丟下這麼一句話,一甩袖子出去了,紮得聶季卿半天說不出話來。
兄妹這一場對談不歡而散。次日聶雋然再次為她施針,二人之間氣氛猶是僵硬,一語皆無。幸而這次施針之後,聶季卿便能行走了。雖不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飛,較之以前卻也有了極大進步。
羅覺蟾在一旁笑道:“老聶,不要總擺一張棺材臉。聶小姐好不容易來次上海,你也不帶她出去轉轉。”
聶雋然慢慢擦拭著金針,冷冷拋來一句:“要去你去,我沒有帶孩子看西洋景的習慣。”
羅覺蟾笑嘻嘻道:“那成,我就帶人出去了啦!”又笑道,“聶小姐,恭喜你康複,我帶你去吃飯,保證你舌頭也一起吞下去!”
自從得知羅覺蟾身份後,聶季卿對他亦是頗感興趣,聽了聶雋然那句話又是火大,便道:“好,我和你去。”也不理聶雋然,便走了出去。
這羅覺蟾對上海似是頗為熟悉,他帶著聶季卿東繞西拐,穿過一條弄堂,來到一家小飯館裏。兩人落座,羅覺蟾別的不要,先道:“來一份獅子頭!要白燒不要紅燒。”隨後才點了幾個小菜。
這獅子頭上不了酒席,不算是正經大菜。沒想到吃到口裏卻大是不同,真正是嫩香腴潤、油而不膩。聶季卿從小也是官宦人家長大的,卻也沒吃過這樣的好菜。
羅覺蟾甚是得意:“這獅子頭雖普通,可是大有講究的。先說選肉,那就一定得是肋條肉,前後腿肉都不能用。切時要耐心,剁的時候幾刀就成,這個就叫做‘細切粗斬’。最忌諱那等廚師,拿了把菜刀不分粗細一陣亂剁,自以為刀功多麼了得,其實那精華都被他剁沒了!煨的時候,要加幹貝、冬菇、毛豆、冬筍一起。有人好吃什麼紅燒獅子頭,那又不對,真正的吃客要的是白燒,加醬油的話,墊底的菜芯總帶點醬酸味,就落了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