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論《水滸傳》主題時曾說過“水滸”是寫遊民的成功與失敗的,最初這個故事的創作者與演播者是江湖藝人,江湖藝人實際上是一種有才藝的遊民。他們對“好漢”的理解實際上是遊民對自己的認識和評價。這種自我肯定和評價由於《水滸傳》的藝術感染力量得到廣大受眾的理解與認同。因此,自“水滸”故事普及以後,社會公認了這個用法。於是,“好漢”之名流於天下,不僅通俗文藝作品使用,而且也用於現實生活。為那些處於社會下層,又不甘於窮困以沒世,並有幾分強力的遊民,找到了一個恰當的稱呼。凡是敢於與主流社會對抗的秘密組織的成員、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強、闖蕩江湖各類人士,乃至稱霸一方、為人所懼的痞棍,都會被畏懼者恭送一頂“好漢”的帽子。馴良的老百姓突然遇到一個劫道的匪徒,驚恐萬狀,對匪徒如何稱呼,過去沒有,自讀了《水滸傳》之後,便有了一個現成的稱呼:“好漢爺”。現代作家老舍也說“土匪們對於下過獄的人們,諡以嘉名曰‘好漢’”(《老張的哲學》)。有了“好漢”這個“嘉名”,便有了自我慰藉,幹了違反社會輿論的事情,在心理上也不會造成負擔。
4.義氣
“義”作為倫理觀念在先秦就產生了’義者,宜也,宜就是應該的,那什麼是應該的,不同的人可能會作出不同的回答'因此也自先秦開始,義就有了多種解釋。孔子把義看作“利”的對立物;而墨子把義利打成一片。墨子說義是“有力以勞人,有財以分人”(《墨子?魯問》)。因此,古人說到義,一定要進行分析。
“義氣”是“義”的通俗表達,兩者本來是一回事,士大夫也用。南宋初,抗金將領韓世忠與劉光世不合,宋高宗為他們和解時說:
“烈士當以義氣相許,先國家之急而後私響。小嫌何足校。”!這裏的“義氣”就是義。為了國家才是義,個人之間一些小恩怨,根本不值得計較。但“義氣”這個概念普及到民間是靠通俗小說,最初是“說三分”中所創造的“桃園三結義”,故事中把劉關張的結合視為義氣的樣板。金元南戲《殺狗記》中就有這樣的唱詞:
“卻不道賽過關張有義氣?冷清清凍死你做街頭鬼,又還是孫榮背負你歸。”明代的《水滸傳》和!三國誌通俗演義》將義氣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和宣揚以後,義氣逐漸與義區分開來,它成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道德觀念。我在!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曾指出“義氣”是遊民借以團結同夥的道德,它是與“報”聯係在一起的,它是遊民和帶有遊民氣的人們在江湖上的一筆筆投資。宋江在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就是“義氣”,這是他憑金錢和冒險行為買來的,所以常常自我表白。“及時雨”、“呼保義”的綽號以及後來他在梁山上的地位就是這些投資的回報。
“義氣”是包含著感恩圖報的內容的,因此當這個詞隨著通俗文藝作品流播到民間的時候,下層社會的人們就把它看作是同命運的人們互相幫助的道德,像宋江舍給賣藥湯的王公一具棺木,幫襯賣糟醃的唐牛兒一些賭資,這是有去無回的施舍,是慈善,而非義氣。宋江對武鬆和李逵慷慨資助就明顯地帶有拉攏同夥的色彩,這是同命運人之間的互相幫助,企望回報是隱隱蘊藏在慷慨大度之中的。明清以來幫會等秘密組織,張大了這一點,並且把它作為凝聚團體和連接會眾的紐帶。洪門、青幫、哥老會開香堂,掌門的訓話,千言萬語都會圍繞著義氣二字。沒有了義氣,這些組織就不存在了。從這一點上說義氣就成了這些組織的意識形態。
江湖人浪跡四方,很少有幫他出頭的資源,靠的就是人緣,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結交朋友就靠義氣,不講義氣就會寸步難行。
這與儒家的講究誌同道合的交友之道是大不相同的。樣板戲!沙家浜》中的反派人物胡傳魁也懂得“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就因為胡傳魁是江湖人,他懂得自己報償了他人的滴水之恩,將會得到更大的利益,也就是“吃小虧占大便宜”。老舍先生描寫下層社會人們生活的作品,在判斷一個人是否關心他人,用的就是“義氣”這個概念。至於脫離了主流社會的“江湖客”們則更是把“義氣”作為判斷一個人是否是自己人的一個標誌。“義氣”這個概念雖然沒有完全擺脫遊民氣質,但還是被大多數人所運用、所寶貴。那些幹犯法紀的人們也以“義氣”(主要指不出賣同夥)互相勉勵。“義氣”實際上是隱性社會的人們對抗主流社會的一種武器,然而現在主流社會的人們也在用,有些大人物也常說我們是“講義氣的”,可見這個詞義也在慢慢演變。“義氣”這個詞還是為倫理學增加了一個新概念,它是應該寫人倫理學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