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家不相信我們的解釋,便請回憶一下孔子厄於陳蔡的全過程。孔子當時已是十分被動,被人攆得如喪家之犬。但他仍然豪氣滿懷地說:“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何?”
如果大家還認為我們講得牽強,便請看孔子的如下語錄: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孔子對弟子們的指示,其“學”的落腳處,皆是“藝”,皆是“樂”。這不是明證了孔子對審美人生的追求嗎?
如果不是怕和後麵的章節重複了,我們還可以舉出更多的例子說明這一點。可惜的是孔子的後學難解此句,一個個都學成了迂腐的道德君子,真不知孔老夫子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在這裏本應重解《大學》,使大家更明確“學”是學什麼,但那可能打亂全書的架構,《大學》重解散見書中,諸君可查閱。
Δ 一段話莫打成三節
曆來解“學而”這段語錄,都是把這一段語錄打成三節。“學而時習之”一節,“有朋自遠方來”一節,“人不知而不慍”又一節,各作各解釋。最後,這三條都變成了中國人熟知的道德原則,在日常生活中也常被無數的中國人隨意引用。
在這裏,我們的南先生想象力最為豐富,在一個“遠”字上大做文章,從空間上的遠,說到了時間上的“遠”,孔子在五百年後,才得到了董仲舒、漢武帝這樣的“知己”,所以孔子是“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按南先生的意思是,有朋自五百年後來,不亦樂乎?
我們真不知這是哪兒跟哪兒!
解孔子的語錄,多發揮一點沒有什麼壞處,但首先要把原文的意思搞懂,不要連原文原句都理解得稀裏糊塗,便隨意發揮,不著邊際,那就慘了。
這一段語錄是非常連貫的。第一句,講“明”、“明德”之學,是我們每日每時都該也必須進行的“習之”,時刻也不會中斷的一種生命體驗、生命審美。我們會時時刻刻看到我們的生命在奧妙無窮地運動著,創造著各色各樣的生命奇跡。這種體驗,每個人和每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同樣一個事件,在有的人眼中是啼笑皆非的鬧劇,在有的人眼中則可能是崇高高雅的悲劇,在有的人眼中則又可能是嬉笑怒罵的喜劇……正是由於此,才有各自不同的“人”,但大家都在觀賞著“宇宙—生命”係統的運動,這運動是我演的,也是我欣賞的。這樣的“學”的過程,用老子的話說:“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用儒家的話說:“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近道”之觀是“無欲”之觀,正好得其“妙”,正是其“靜”。
“能得”之觀是“有欲”之觀,正好得其“徼”,正是其“動”。
靜動相得,正有生命之妙,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無量生命運動之門,正是我這顆“心”。一切生命活動,正在我“心”上表現著、表演著。也就是馬克思說的“反映”。
既然是如此,有朋自遠方來,大家樂一樂,探討也罷,不探討也罷,都是十分快樂的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反過來,沒有人來,甚至沒有人知道我這“心”中的無窮樂趣,我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人不知而慍”。識了道的人,自然而然便有了君子坦蕩蕩的氣質。
一個真正悟得了生命本體的人,無時不是快樂的,時時都在體驗著生命的快樂。悟不得的人,便恰恰相反,怎麼也快樂不了。
諸君,不信?試一試。
Δ 吃了和沒吃一樣
“學而時習之”這一段語錄,可以說是《論語》綱領性的語錄。能不能正確理解這一段語錄,關係到對《論語》全書的理解。
對於這一段語錄,有的人把它當成一般的談話,覺得它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說得出來。以這樣的心態來讀《論語》,實際上是很好的,不見得非要以為它是什麼綱領性的作品,非要剖析得十分深刻。生活永遠就是這樣平常,平常才是真正的真理。對學習東方文化最好的態度是,學了、懂了、扔一邊,便是最好的“時習之”。(我也要提醒人們作一個假設:如果你半生都過繼給別人,不和親生父母一起生活,一旦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姓甚名誰之後,還能忘得了嗎?)
問題的毛病在於,自“尊孔”,以致把儒學變成了“國學”之後,一切就都變味了,就是這一段普通的語錄,也成了民族文化的大障礙。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真義,我們前麵已經講了。但是許多大師、學者、教授們,並不理解孔子的本意,見字解字,見話解話,一切建立在想當然上。這段話就變成道德訓條了。
“你想快樂嗎?你就得把你學過的知識,不斷地溫習。”
“你們沒有聽聖人說嗎?要‘學而時習之’,你們要把我教你們的東西,不斷背誦,背個滾瓜爛熟。”
“對於聖人的教誨,一定要‘學而時習之’,一輩子也不許忘,每當你做一件事時,便要想想,是不是把聖人的教導用在了生活的一切處?用在了一切處,就是‘時習之’。這樣做不快樂嗎?不快樂也要‘時習之’,做多了就‘不亦說乎’了。”
如果再加上上引的南先生的解釋,我們會發現,《論語》的每段語錄都可以成為一把鎖,一具鐐銬,把人鎖得死死的。回憶一下,自漢武帝尊孔之後的兩千年,《論語》都被曆代仁人學士作為鐐銬,鎖住了一代代的中國人。到了清代康乾盛世,幾乎把中國人鎖得麻木不仁了。到如今還有人要對康、雍、乾大唱讚歌,實在是至奇至怪的事。
孔子就是這樣被歪曲的。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可以解釋為對一切來客都要熱情款待,哪怕家裏死了人,也不能傷了朋友。又成了一條做人的準則。
孔老二,你的《論語》多虧隻有那麼薄薄的一本,如果是如大英百科全書一樣厚,那所有的中國人便隻好自殺了。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更是成了千百年來,中國君子們的一條座右銘。我們來看國學大師南先生是如何解釋的吧!
南先生的《論語別裁》為這一句話專門列了一個小標題,叫“寂寞的享受”,在這一小節中,南先生告訴我們,“做學問要準備一件事”:不怕寂寞、不怕淒涼。
“孔子時代中國人口隻有幾百萬人,在這個幾百萬人中,他(孔子)有三千弟子,尤其是子路——這個軍事學的專家,幾乎要舉起膀子來說,老師,我們幹了!但是孔子不來,為什麼呢?他看到,即使一個安定的社會,文化教育沒有完成,是不能解決其他問題的。基本上解決問題是要靠思想純正,亦即過去所謂的‘德性’。因此他一生寧可窮苦,從事教育。”
最後南先生又教導我們,“有朋自遠方來”,是“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這也就是說,“你不要怕沒有人知道,慢慢就有人知道……五百年後……”
這解釋比朱熹是強了一大截,但仍然是精神鴉片。就是由於我們中國人一代代把孔子的語錄化成了各式各樣的精神鴉片,也就“閹”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最後中國人都成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之類的行屍走肉。
我們要反問南先生,孔子厄於陳蔡是怎麼回事?厄於陳蔡正說明他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追求,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學問”找出路,隻不過是生不逢時,不得不做一個教書匠。至於說五百年後會如何如何,那是算命先生的事。孔子即便真的估計到五百年後,吾法將大行於世,也不能因此而放棄今生的努力。孔子的人格精神的最大特點正在這裏。
儒學庸俗化的最大弊病,便是閹了中國人的進取精神。
耐得寂寞是一種生命體驗,耐不得寂寞也是一種生命體驗,生命樂趣皆在其中。耐得寂寞,我便欣賞我這生命之鏡中的耐得寂寞者;耐不得寂寞,我便欣賞我這生命之鏡中的耐不得寂寞者。這兩個“者”是我也不是我,但我都能“常無欲以觀其妙”;這兩個“者”不是我也是我,但我都能“有欲以觀其徼”。“二者同出而異名”,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樣說來,這一切不都隻是一種遊戲嗎?是遊戲,但又不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一切“耐得”與“耐不得”都是直指“至善”的。至善者,“宇宙—生命”係統本身也。一切都“止”於此。“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這是一種既充滿生命理智,又非常現實的審美人生的生命體驗。這種體驗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著(學而時習之)。這便是生命的曆程,達到了這種境界的人,無所謂外界幹擾,心不被環境所役使,有朋來也好,無朋來也好,都是“樂”。“樂”是樂,不是樂也是樂。成也瀟灑,敗也瀟灑。
所以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