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以“學”為核心展開,生命之學永遠是在不斷地“時習之”,永遠是“不亦說乎”,外人知與不知,外人來與不來,不過是概括了外界對自己可能出現的兩個方麵的“幹擾”,這兩個方麵都幹擾不了我的“不亦說乎”。這便是東方文化所說的自己的心不被外界所役使。用佛家的話說,就是心不隨境轉。這也不是強製自己的心不隨境轉,而是轉也罷,不轉也罷,皆注目於生命本體的運動,對於“我”,隻是個明白。轉與不轉都是生命的審美,這就真是不隨境轉了。
對於東方文化來說,“明”“明德”,“明”了“明德”,不過是真正認識了自己,沒有什麼功利可言,也說不上有什麼實際的效果。明了,是這樣,不明,也是這樣,你還是你,毫無二致。但是,明了,就是明了,這種內心的喜悅,是外人無法知曉的。有朋自遠方來,和我討論討論,這當然是很愉快的事。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什麼可氣惱的。因為我沒有什麼可兜售的。兜售給人,也沒人理解,也沒人要,別人也要不了,要不走。
人們,你還記得,釋迦牟尼對迦葉尊者拈花一笑的故事嗎?
隻是“一笑”。
吃了和沒吃一樣。
明白了,就是明白了,不要多說了,說了別人也不懂。懂了的人,也不需要你說。各人是各人的審美,審美無爭議。說多了反而是沒真明白。真明白了,沒什麼好說的;還有得說,就是沒真明白。
我們真笨,還是孔子的表述簡單、明白。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是不是一種精神勝利法呢?這對我們實際的生活、工作真的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嗎?
這便需要你再看看《大學》是如何說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知道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止於至善”的,心便有定、有靜、有安,此時之“慮”就可以得妙,得妙之後的智慧,能不是成功的智慧嗎?
東方文化從根本上解決了人的生命活動的盲目性,是徹底的唯物論的反映論,絕不隻是道德修養。
人們,東方文化不能直接用,但你隻有在“用”之後,才能知東方文化的偉大。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
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歟?
Δ 孔子、有子,偉大的故人
在我們沒有講我們自己的看法之前,先看看南先生是如何說的。
南先生說:“首先講到孝弟,是人的根本,仁孝是孔子學問的根本。”(《論語別裁》第15頁)這段話如果是一般的中國人說的,應不是大問題,但從南先生這樣的國學大師嘴裏講出來,問題便太大了。首先我們要問南先生,蒙昧人不知“孝弟”,算不算人?人類的孝弟從何而來?人如果沒有生命的“知”,生命的“明德”,還有沒有孝弟?雨是從雲中來的,雲是雨的母親,雨有沒有孝弟?如果雨無孝弟,那人的孝弟,隻能是從人的“明德”而來,既然如此,那到底“明德”是根本,還是“孝弟”是人的根本?
《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才是孔子學問的根本,“仁孝”隻是這個根本之“用”,這應該是儒學的常識,南先生難道連這也不懂嗎?
在做了上述解釋之後,南先生又把“中國文化是大家庭製度,有宗族,有祠堂,所謂五世同堂,聚族而居”等等大大讚揚了一番,他說:“大家庭固然有許多小毛病,但也有它的好處,像宗族的發展,即由此而起,這是孝道的精神。”
《論語別裁》是講話記錄稿,語言上的問題,我們不去管它,僅從上述話語,我們便可以看到,在中國的古代,小農中分裂出來的“士”階層,按自己的意願與文明水平,改造三大家的學說,以為己用,本身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東方文化三大家的學說,本質上是一種無比博大的學說,包天括地,縱橫九天雲霓,但卻因是生長在了一個相對保守的農耕文明的村社文化的基礎上,它們的夭折與被扭曲便是勢所必然的事。
我們不願看到的事實是,作為經曆了二十世紀百年革命的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還把“家族文化”這種陳腐的東西,作為一種先進的東西,推薦給西方人?!
其實,南先生在《金剛經說什麼?》一書中,反複給人們推薦的,也隻是上層神仙才能享受的“清福”,那正好是中國自耕農的理想生活。
不甩掉小農尾巴,想真懂儒學、道學、佛學是不可能的。東方文化的最大特點之一便是心量博大,包天括地。小國寡民的自耕農,愛東方文化,但無法理解東方文化,隻好胡篡亂改,直至令它麵目全非。
通觀有子這段語錄,的確是充分肯定了“孝弟”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但其話語是十分巧妙的,絕不會像南懷瑾先生那樣簡單而貿然地說:“孝弟,是人的根本,仁孝是孔子學問的根本。”
任何一個稍有語文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出,有子這段語錄的前半段,是借“孝弟”與“犯上”、“作亂”的關係,舉例闡明“本”與“末”的關係。
這段語錄的根本點在“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這一句,這是有子要傳達給人們的基本思想。有子,是一位孔門政治家。在孔門來說,“為政”與“為學”不是兩回事,而是一回事。從這段語錄的語氣看,有子可能是回答別人關於如何為政的提問。他告訴別人,為政的核心是“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這個回答與孔子的看法是一致的,“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是孔子行事做人的根本原則。孔子在“為政第二”中也曾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共之”,實是“拱之”,即眾星拱鬥之意。
“眾星拱之”,其“道”便自然而然“生”了。
這正是中國文化的齊家、治國之道。其內涵是十分深刻的。
“本”是什麼?是“明德”,明德如太陽本身,但太陽不可能直接以一個形象顯示給人。朝霞、旭日、麗日,各種形象都是可能的。真正的“本”是不可能把握的,能把握的隻是每個人明“明德”之後,觀察到的不同的社會生命觀。
明“明德”,即是明人心,明百姓心,明眾生心。任何一個時代,民眾必有一種相通的心理定勢。從“體”來說,是“明德”運動的足跡;從“用”來說,是一種社會心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為政者隻要準確抓住了這一點,“道”自己就會去運動,去變化,不必事事躬親而自然成功。這裏隱藏了一個無為無不為的道。
“本”立了,“道”自然生。孔學與東方文化其他兩家的最大區別便是他的直接實踐性,直接實踐性的根本方法便是“本立而道生”。這個“本”,用我們現代人的話說便是普遍的社會心理,用東方文化自身的話說就是上文我們反複說到的“生命觀”,它正是社會心理的“本”。比如在今日的人類社會,隻要你的政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滿足人們的人性的基本需求的,就沒有行不通的。
正如我們在前言中分析的,孔子、有子生存的時代,正是中國文化正在走出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的時代,以“孝弟”為本,正是對“人”自身存在的肯定,當然是積極的,在當時也是有石破天驚的意義的。須知,到了今天我們這樣的社會裏,還有許多人還在宣傳鬼神左右國運的觀念,社會上還有“推背圖”之類的東西流傳,這比起兩千年前的孔子、有子不知是落後了多少。
就是這樣,有子也沒有對“孝弟”為本,如南懷瑾先生那樣作絕對的肯定。
這段語錄的前半段,有子是以探討的口氣,也就是用舉例的方法,說明“本”與“末”的關係,意在說明“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的基本原則。最後一句的“歟”這個疑問語氣詞,“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仍然是一種探討的語氣。
有子,作為孔子的得意門生,不可能不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不可能不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不可能不知“仁”的本體“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本體”是無形無相的,但作為重視實踐的孔門弟子,不得不把它具體化,在那個時代,那個環境中“本”的基本表現應該是什麼?是“孝弟”嗎?
“孝弟者也,其為仁之本歟?”這句話,譯為現代漢語,便是“現在仁的本是什麼?是孝弟嗎?”這種語氣充分說明有子是真正掌握了孔子學說的最精髓的部分,所以他對“仁之本”,絕不作絕對肯定的表述,因為“仁”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其表現是不一樣的。
如果人們讀了南先生的解釋,一定會看到那是多麼的似是而非。南先生不僅肯定中國古代社會要以孝弟為本,還要中國今天的社會也要以孝弟為本;不僅要中國人講“孝弟”,還要外國人也講“孝弟”。
孝弟成了千古不移、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德準則了。
我不知原始人是否也是“孝弟”為本?
我不知未來的克隆人是否也是“孝弟”為本?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