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Δ 孝弟,穩定中國社會的秤砣
“孝”,是對上輩人而言;“弟”,應作“悌”,是對平輩人而言的。這種親愛關係應是人類應有的自然屬性,孔子的偉大在於他巧妙地利用了人的這種自然屬性,來清除鬼神在人們頭腦中的統治地位。在孔子那個時代,孝弟,作為一種不可懷疑的倫理原則,被孔子刻意提倡之後,就徹底避免了中國文化岔入到一神尊崇的西方中世紀式的等級社會。孔子將人類的文明推前了一大步。我們今天時代的人,如果不能設身處地地想象一下孔子之前的中國人的生命觀念,便很難體會到孔子的偉大。
正如我們在“前言”中係統講到的在東方文化的“天人合一”原則中,生命不隻是人,但離了人也找不到生命。我們人類已經經曆過的曆史告訴我們,隻有人才是生命最完美的載體。以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是生命與它的最完美載體的矛盾性的扭曲表現。要走出這個扭曲,必須首先最充分地肯定人。肯定人,就不能不以人的最基本的自然屬性為基礎。中國的人文主義是這樣幹的,西方的人文主義也是這樣幹的。
中國的人文主義強調的是人的自然屬性所構成的“關係”,西方人文主義強調的是人的自然屬性規定的個體人的“欲望”。“欲望”與“關係”並不是矛盾的東西,之所以二者在曆史的發展中,顯示出了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性、矛盾性,這正是人類整體曆史進步所必須的,也是生命自身充分展示自己所必須的過程。
也就是說,以人為中心的生命觀代替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是曆史的必然,根本不需要什麼人事先去設計,人類自己也設計不了。生命在展示自己的全部特征(即東方文化所謂的“至善”)之前,必須全麵地肯定自己的最完美的載體——“人”。
生命,作為“逝者如斯夫”的生命,有它自己的路,這是不以個體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的生命之路。
孔子作為生存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聖人,不過是適應了這個生命曆史的必由之路。如果問孔子最偉大的貢獻是什麼,那就是他避免使中國岔入一神尊崇的西方中世紀式的等級社會。
如果不像南先生諸人那樣把孔子的思想變成鐵定的倫理教條的話,孔子精神是會永遠放射著人文主義的偉大光芒的。
以農耕為基礎的村社文化中,家庭,作為一個社會細胞,不僅隻是親情倫理的具體體現者,而且是獨立的生產經營實體。這個實體能否順利發展,是早期中國社會文明能否發展的關鍵。這樣,以人的自然屬性為基礎的“孝弟”倫理關係,就是家庭家族關係穩定的秤砣了。隻要這個秤砣不毀壞,中國社會就是穩定的。春秋戰國時代,可以說是中國曆史上一個戰亂頻繁的時代,但經濟並未因此而受大的影響,戰亂隻要稍一平複,生產立即就會恢複起來。“孝弟”精神的作用很大,這樣的戰亂時代,文化反而相對穩定的原因也正在這裏。
對農耕為基礎的村社文化來說,最致命的未必是諸侯之間的戰禍,而是天災。早期的人類之所以會經曆一個漫長的以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時代,關鍵是天災逼的。據說,在今日的柬埔寨,還有“水王”、“火王”這樣的巫師,他們廣受供養,有很高的社會地位,隻為求他們在水旱災害到來時一施神通。在中國,這類巫師也是有的,但社會地位極低,早在春秋戰國時代,他們就已是下九流了,這就得感謝孔子對“孝弟”的提倡了。人際倫理代替了鬼神在人們心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進而促進了農耕家庭這樣的生產實體的穩定和發展,使中國人的農耕技術得以高度發達,中國人終於具備了戰勝一般天災的能力,這又反回來更進一步穩定了農耕家庭的存在。
在這裏,我們發現了這樣一個道理,符合生命觀現狀的文化觀念,一旦形成,對於社會的進步將會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
同時,這也說明對生命本來麵目的認識的無比重要性。孔子隻是在充分認清了生命本來麵目的情況下,才能清楚地意識到新的生命觀產生的必然性,並且形成了自己的適合中國國情的實踐思想體係。不然,他也會困在鬼神文化的圈子裏擺脫不出來。回顧西方文化,為什麼十四世紀以前那麼落後?他們好容易從鬼神文化中滾出來,又不得不落入一神尊崇的鐵板一塊的等級社會,怎麼也擺脫不了鬼神——上帝的幽靈。一句話,迄今為止,西方社會的文明已經達到了前人無法想象的水平,但他們對生命的認識,對世界前途的把握仍然存在很大的盲目性,甚至至今他們還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己的高科技發展,正在否定著他們的文明。西方現代派的哲學家雖然已經意識到了這種危機,但由於他們對生命的本來麵目還是不甚了了,所以西方現代派哲學隻能是一團焦慮與困惑。
真正要弘揚東方文化,不是用東方文化的傳統道德去改造補充西方文化,而是要讓西方人也明白生命的本來麵目。
Δ 穩定與運動
孔子學說的主要內容,雖然大量的是屬於穩定中國的農耕經濟為基礎的村社文化,把它引入進步的人文主義文明,但這絕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根本的目的,還是希望一切人都能明白他自己已經明白了的生命的本來麵目。
他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曾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正如前文所論證的,他所謂的“仁”,實屬於生命本體的範疇,所以他從不輕言哪一個弟子達到了“仁”的境界。
孔子高標“仁”,正說明他是希望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都應該把自己的生命行為和生命的本來麵目結合起來思考。
但是,他也知道這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他會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他會將人分為“生而知之”,“學而知之”。這些觀點過去曾被不少人批判,其實孔子說的隻是現實中隨時可見的真實情況。我們不能否定這些我們今人也能看見的事實。至於用階級鬥爭的理論硬套孔子,加以所謂的批判,那隻是一段笑話。
雖然“明德”、“明心”、“明明德”、“體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孔子仍然堅持“有教無類”。
正因為孔子就是要站在這個高度說話,所以他在確立孝弟為家庭倫理準則時,仍不忘:“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這是孔子為村社文化家庭作出的重要提示,其意義是不可估量的。這對於古代的西方社會來說是不敢想象的。在西方中世紀,知識隻是教士與貴族的權利,平民與奴隸是沒有學習的權利的。孔子這段語錄是指的以“孝弟”為倫理核心的一切家庭,“則以學文”,實是一切人都可以有的權利。雖然由於各個家族的經濟環境不一樣,不見得真的所有的下層子弟都能“則以學文”,但終是為下層子弟進入上層打開了一個通道。
年紀稍微大一點的人都會知道,中國廣大的農村雖然至今還不是十分富足,但每個家庭的家長隻要還有一點點力量都會讓自己的子女學文化,實是希望自己的子女進入上層社會。這種社會意識的存在便是孔夫子的功勞了。
如果再回憶一下斯湯達的《紅與黑》,人們便可了知,於連的悲劇正在於西方社會沒有給下層人民留下一條上升通道,最後在西方隻能以“革命”的形式來解決上下階層之間的等級矛盾。在中國卻隻會出現像《秦香蓮》那樣的悲劇。陳世美不必為打開上升通道而發愁,卻會釀成拋棄糟糠之妻的悲劇。
這一切對今天的人來說,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但在二千五百年前的中國,孔子希望中國每一個家庭的子弟都能“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實在是驚世駭俗的事情。
正如我們在“前言”裏所說的那樣,儒家為中國文化培養了一代又一代完全不同於西方也不同於日本的“士”階層。這一現象的出現正得益於孔子的這一思想。
孔子在二千五百年前,為什麼就會有後他二千年才提出的平等觀呢?為什麼在二千五百年前就會提出“有教無類”的偉大思想呢?這就不能不感謝東方文化本身了。東方文化對“人”的思考,一開始便超越了人存在的社會表象,不是憑借對一般社會表象的概括來認識人的,而是直搗人的最突出的特點“知”——“明德”,從“知”——“明德”一路殺下去,終於發現了生命的本來麵目。孔子正是從這裏出發,毫不費力就發現了隻有今天人類才能發現的人的基本權利。在生命的本來麵目麵前,一切必然是平平等等。人作為生命的載體,生命給予每個人的不會多一點,也不會少一點。中國的平等觀是從這裏生發出來的,和西方的平等觀有質的區別,如果孔子不了解生命本質力量的存在,僅憑學識文化,無論如何不可能超越曆史,提出二千年後才能提出的觀念。
我們已經反複說過,孔子雖然明確認識到人人平等這樣的社會原則,但他還是要適應他生存的社會,他不能貿然提出他生存的社會無法接受的東西。如果說孔子有局限性,這正是他不會去超越的局限性。關於這一點在《論語》的後半部講得非常清楚。
我們今日的人學孔子,隻是要學孔子是怎樣認識生命的本來麵目的,生命的本來在當前又可能體現為什麼樣的“生命觀”,而不是套用他提出的那些隻適用於他那個生存環境的社會道德教條。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Δ 儒學貴在“反潮流”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段語錄的最準確的注腳,應是《大學》。當每個人皆可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之時,天下便可以歸仁了。因此,儒家學說要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這樣的“天下歸仁”,便是儒家的最高理想,正因為如此,《論語》前四段語錄的根本內涵,便主要講人應如何修身,即怎樣去“明明德”。也就是說,為仁(學)應是由己,而不是靠別人。
緊接著,顏淵又問:“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這一段顏淵問仁的語錄,曆來錯解,在這裏我們暫不去管它,留在後麵講。這裏隻是告訴大家,“學而第一”這一章自第五段開始,從“道千乘之國”開始,直到本章結束,皆是儒學關於“仁之目”操作的基本觀點,即修身、齊家、治國,乃至平天下的基本觀點,也就是孔子對所謂“禮”的具體闡解。
“禮”,在孔門絕對不是單指禮節、禮教中“禮”的具體操作,如叩頭作揖之類,而是一個“範疇”。這在本章第十二段有子的語錄中說得十分清楚。“禮”的真正內涵是“和諧”,但光有這種精神還不夠,還必須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在外在,推廣一定時代的人們容易接受的“禮節”之“禮”,這便是“禮”的完整內容了。
正因為“禮”的目的是為了使一切人都可能達到“明明德”,孔門關於“禮”的操作要求,就特別強調每個人自己的修養。因為“明明德”說到底是自己對自己的認識,是自明自心,是自明自道,自明自己的“明德”,明白自己的生命本質力量。
這一切便是儒家“修養”的全部內容與操作程序。這在《論語》中應是講得十分清楚的。
後代人為什麼會大大偏離了孔門學說的原旨呢?原因有三,第一是沒有把“明明德”、“止於至善”放在首位。第二,不知道人及人類的一切行為,總是來源於“至善”,又要回歸“至善”。“明明德”是要我們知道:既然我們人類的行為是來源於“至善”,那麼文明程度的提高,“禮”的提高就是必然的事。因為生命的本來麵目,即從“宇宙—生命”係統全體說,從“明德”上說,必是和諧的,合於“禮”的。其在“用”上,即具體表現上的不和諧,隻是一時的現象。從終極意義上講,和諧是絕對的,不和諧是相對的。既然如此,對“禮”的追求本身,追求的過程本身,就是“歸仁”,就是“明明德”,就是“止於至善”。這樣說來,具體的“禮”不僅是變動不居的,而且也隻是“仁”的表象,永恒的“禮”隻是“宇宙—生命”係統本身。第三,我們在學習《論語》中所講的具體的“禮”時,忘記了孔子及其弟子所處的具體的現實時代的人間生活,不了解他們在那個時代,為什麼會在“禮”上提出那麼多具體的要求。反而把他們在一定時代的具體做法,變成萬古不可更移的準則、模式,後人隻能仿效,而不能更改、“損益”,這就隻能把儒學變成一具僵屍了。
近百年來,中國人為了民族獨立、國家富強,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出現了一大批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領導人物。這些人都可以說是我們後世人的楷模,但這並不等於我們後世人都應去模仿前人的一切行為。黃繼光是偉大的,但後人絕不需要再像黃繼光那樣去堵美國人的槍眼,現在也沒有美國人的槍眼可以讓我們去堵。
孔門提出的許多道德原則,一是為了適應當時那個社會,二是為“明明德”。如果你仔細把它們研究透了,你會發現孔門的許多“道德”,實是都暗藏了對生命本體的認知。為什麼儒學中的許多思想,至今還會被人提倡?其原因正在這裏。一句話,孔子的學說,永遠是“叩其兩端而竭焉”。一方麵它是“至善”、“明德”,另一方麵又適合當時的時代要求,偏於任何一端,都可能錯解孔子博大精深的思考。
南先生的《論語別裁》的毛病就在於他既沒有把《論語》的研究落實到“明明德”上,又沒有充分考慮《論語》產生的時代特色。
中國在商代之前,基本屬於以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時代,像堯、舜、禹這樣的“聖人”,也不能不竭力致孝鬼神。周雖提出了“惟德是馨”的口號,但並沒有徹底擺脫巫術圖騰崇拜,這從周代的出土文物中看得十分清楚。孔子的偉大在於他既吸收中國古人關於生命本質力量的認知,又把中國曆史上的人文主義精華集中了起來,形成一整套的隻屬於東方文化的人本主義學說。他及他的弟子們在那樣一個曆史背景下,能充分強調個人品德,人際和諧,把社會風尚的重心轉到“人”自身,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偉大的“反潮流”精神。
這才是我們學儒關鍵要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