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雍也(1 / 3)

子曰:雍也,可使南麵。

Δ 貴在自信

這一章的內容看似龐雜,主題卻是比較明確的。解釋這一章時,時時要注意這一章的最後倒數兩節。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

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關於“中庸”一段,我們暫不展開講,孔子這段話的意思是很明確的,“中庸”這種思想方法,應該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思想方法,但現在已經久不為人們所理解和運用了。

什麼是“中庸”?有解為馬馬虎虎的,有解為保守的,有解為不爭不鬥的,南先生則解為對矛盾雙方的中和作用。這些解釋的根本錯誤在於脫離了“明德”本身,即不是從人如何“用心”上去解。這便離儒學十萬八千裏了。“中庸”,就其本身講就是說,當我們的心鏡上出現一個影像時,人對它的主觀判斷往往是明確的,或愛、或恨、或舍、或取、或樂、或厭(沒有判斷,判斷不了,也是一種判斷),此時你不要急於下結論,你應看看這個影像的出現,與你的“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即我們上文說過的“宇宙—生命”係統的“矢量”有什麼關係,不能單看一重關係。(日子長了,連這層關係也忘了,才是真“中庸”。)

比如說“克隆人”這樣一個事例,對此,每個現代人都會從自己的立場作出自己的判斷:有病的人,身體不好的人,想長壽的人,會熱烈歡迎它的出現。醫藥商人也會歡迎它,因為它會給商業帶來巨大的利潤。道德家、政治家對此就不會輕易表示歡迎了,如果“克隆人”一旦泛濫成災,社會的道德倫理、基本的社會細胞都會受到無情的衝擊,可能會造成巨大的社會問題,其災害甚至可能超過工業汙染對人類的危害……

上述這些看法都是“執於一端”的看法。如果人們了知“宇宙—生命”係統發展的“矢量”,生命必然主宰整個“宇宙—生命”係統的“矢量”,大到各種星係,小到基本粒子的運動,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全都應被生命之光普照,這是不以人們的主觀意誌、主觀猜測所轉移的事情,你的個人看法是無用的。這便是所謂本體的“仁”,最最根本的“仁”。本體之仁恰是無仁、無不仁,無仁可說。但從今天的情況看來,妨礙生命達到這一根本目的的障礙不是別的,而是人們的思維能力被人這個肉身的有機體局限了,人類墮入了“肉身迷信”之中。“宇宙—生命”係統的發展,生命之光的擴展,也即是人類社會的曆史發展,必須突破生命肉體的這種局限性。其實,當人類一走上曆史舞台,人便開始了這樣的努力。工具的出現與發展是與人類的文明史共在的。工具的出現,標誌了人類文明的開始。工具,不管是什麼時代的工具,都是人的肉身的眼耳鼻舌身意的延伸或曰突破。萬千百年來,這種延伸與突破一直都是以“量”的形式發展的,“克隆體”的出現標誌著生命以有機體存在為主要存在方式的時代即將結束,一個嶄新的生命觀時代即將開始。

既認識了“標量”的現在,又知了“矢量”的未來,如何正確對待“克隆體”,我們的辦法自然而然便產生了。標量、矢量,取其中而“用”之,便是孔子的“中庸”。

“中庸”這一思想,在東方文化三大家中都有明確的論述,隻不過佛道兩家講無用之用是為“無為法”,儒家講的是“有為法”,希望人們在當下的意識中更要用。

如果人們還不明白這一點,再看孔子與子貢的對話就全明白了。

子貢問,能博施於人而濟眾的,算不算仁?孔子立即明白,子貢是把一般的行善積德的道德行為,當做仁的根本了。“仁”不管是從體上說,還是從用上說,都不是用人間的一個“善”字可以涵蓋的。準確地說,“仁”本質上就不是一個道德概念,隻是引申到了人間社會,尤其是在以人為中心的生命觀時代,“仁”才具有道德的意義。道德隻能是從屬於社會發展的,而不能成為社會發展的根本。孔子的“仁”是從屬於“天”的概念,而“天”本身無所謂有道德無道德。所以孔子不同意子貢把一般的行善積德,籠統地稱為“仁”。

孔子對子貢的反駁十分尖銳,什麼叫“仁”,就是要每個人都必定成為“聖人”嗎?

“仁”是什麼?如果隻有人間道德意義上的“善”是“仁”,那堯舜也都不能算是“仁”者。“仁”是崇高的,但也不必神化,能夠“己立人立”、“己欲人欲”,能就近取譬,在生活中能處處這樣想,便是“仁”的發展方向了,這實是老子說的“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仁”永遠是運動的發展的且獨立自在的。

說到底還是要和曆史運動的“矢量”結合起來思考,也就是我們上麵說的中庸。不能一味施仁,一味施仁正是孔子所說的“鄉願”,正是“仁之賊”、“德之賊”。

綜觀《論語》全書,“中庸”這種思想方法可以說被孔子用得淋漓盡致。“雍也”這一章的第一段話,雖隻是一句話,卻體現了孔子“中庸”思想的精髓所在。

“南麵”在中國文化中不是一個可以隨便使用的詞,即便在孔子時代,不如以後的年月那麼嚴格,但在講究“禮教”的儒家文化中,肯定也不是輕易便可以使用的。查查儒家大量作品,孔子很少將“南麵”一詞用到哪個弟子身上,但卻用到了冉雍身上,這就不能不令人認真思考一下了。

“南麵”,在封建王朝時代,隻能用於帝王一人,稱之為“南麵稱孤”。一般人若以此自稱是要抄家滅九族的。孔子時代可能沒有這麼嚴格的使用範圍,但“南麵”者,肯定是政治上的尊位,起碼不低於魯國季氏這樣的權臣的位置。而冉雍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冉雍父親是名“賤人”。春秋時代的“賤人”到底應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史書無記載,但估計應在庶人平民之下,大半是類似於後來封建王朝時代的“下九流”,“下九流”的兒子是連參加科考的資格也沒有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孔子說他可以“南麵”。《史記》集解,將這“南麵”解為“可任諸侯之治”,那此人起碼也是季氏家族那樣的人物。

孔子這一思想,本身就是“仁”,就孔子所理解的生命的本來麵目來說,一切生命個體都應是平等的,何況是人,所以孔子會提出“有教無類”、“泛愛眾”等等觀點。

我們不必從政治意義上說孔子的偉大,那未必是孔子的本意。孔子的真意在於提示冉雍自信,不要以為你是賤民的兒子就如何,以你的才華,也是可以“南麵”為王的。這也就是說在“仁”麵前,在生命本體麵前,你和別人相比什麼也不缺,不要被自己的肉身迷了眼睛。

同樣是在這一章中,孔子對這位賤人之子道:

子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犁牛”,一般隻作耕田用的牛,牛中品質劣者,不可用於祭祀。這犁牛的兒子,若長得毛色純赤,雙角端正,雖然因它是犁牛的牛犢,人們不用它來祭祀,但天地大自然會舍棄它嗎?它能生出純赤毛、端正的角,就說明“仁”沒有拋棄它。這裏說的“山川”,正是“天道”之謂也。

強烈的自信,相信自己本與天地等同,是學習東方文化的基石所在,也是東方文化的入手處。一切崇拜鬼神的迷信者,永遠不可得其門而入。真正的“中庸”恰是要建立在這種強烈的自信上,“自信”就是中庸。

南先生在解這兩段語錄時,也看到了孔子是在調動冉雍的自信心,但卻不知天地山川鬼神在孔子的思想體係中已不再是一種迷信,而是生命本體的代稱,更不知當人以充沛的自信達到“中庸”之後,便可以與“山川鬼神”同體了,這便是東方文化所說的“人天一體”的基本觀念。

恐怕正是由於孔子調動了冉雍的自信心,冉雍也敢對自己尊敬的老師置疑了。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

仲弓(冉雍)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

子曰:雍之言然。

關於這一段,李卓吾有一個批語,極妙:“他二人原無隔礙,今人看作隔礙耳。”

實在是讓李卓吾說著了,今人南懷瑾先生確實是把“居敬行簡”與“居簡行簡”看做是對立的了,並且大作了一番解釋。

孔子對冉雍的肯定,不在他主“居敬行簡”,而在於冉雍明白了有“居”才有“行”,有“行”必有“居”。世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中庸之為德也”,“民鮮久矣”。所以才會在生活中迷頭認影,被情境牽著鼻子走,能明白“行”必有“居”者,自不會如此,至於對於“居”,是“簡”還是“敬”,都是無所謂的事,完全可以依個人的理解而行。子桑伯子已老於此道,“簡”與“敬”皆無不可,孔子很明白這一點,但也不必多說,多說了,反而會把初入道的冉雍搞糊塗了,把初建起的自信心打回去。所以孔子會說:“雍之言然。”孩子,你的話(對你自己來說)是對的!

“居”,就是對本體“仁”的體認,正是第四章所說“裏仁為美”。知道自己永居“仁”中,即已經明白了在自己這個時代,“仁”的具體走向,即知其“矢量”,就是居於“仁”中。初入道者,必存誠敬之心,正如程顥所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但對子桑伯子這樣的人,便可以是“居簡行簡”。生命的本體莫過是生生不息的“知”,談什麼敬與不敬呢?把這個“敬”字忘了,更好。“敬”在這裏可作“認真”講。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

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不遷怒,不貳過”,正是“中庸”。

不用我們查閱《論語別裁》,南先生肯定是要抓住這一點,大做道德文章的。那是他的事,我們不去管他。

“怒”與“貳過”是用道德修養壓得住的嗎?任何一個有社會經驗的人都會回答你,這是不容易辦到的,越壓越出事,還是孔子自己說得好:“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看來,“知天命”是“耳順”、“不逾矩”的前提,也隻有“耳順”之人,才會“不遷怒”,“不貳過”。從這裏我們也看出,孔子所謂的“學”的根本是“知天命”。不是“知天命”的“學”,在孔子那裏都不算“學”。子貢通達且能力很強但不算學,冉有、閔子騫“孝悌”但不算學,子路的勇敢也不算學,宓不齊雖被稱為君子,也不算學。

南先生,顏回之學僅僅隻是壓抑自我的道德之學嗎?如果真是如此,孔子自己為什麼隻在“知天命”之後才能“耳順”呢?

“學”的根本點,正在“裏仁”、“居於仁”,即是“止於至善”。所以孔子對這位學得最好的學生的評價是: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正因有“仁”在胸,有“至善”在胸,所以: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Δ 中庸,須臾不可離也

很多人隻看到孔子在這裏表揚顏回的安貧樂賤,卻不知這與下述幾節語錄是一個意思,都是在講“中庸”。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

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裏鄉黨乎!

如果就這兩條語錄本身,你可以引申出不知多少道德教訓、深刻哲理,那你講得越多,離孔子便越遠,離“中庸”越遠。

上述這一切和孔子的下述語錄也是完全相通的。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弟子有病,老師理當痛心,這是人之常情。這裏沒有什麼道理可講,這也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仁慈。千萬不要亂引申,越引申你離孔子越遠,離中庸越遠。

我們不知《論語》中,為什麼引入閔子騫辭官的故事。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複我者,則吾必 在汶上矣。

這裏,人們又可以對孔子及其弟子的高尚品質大大歌頌一番了。似乎這又是什麼不得了的事,起碼應是李白說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吧。南先生便是這樣解釋的。他說“當時魯國上下的知識分子,對魯國的權臣季家,沒有一個滿意的,不願做他的官,尤其是孔子的學生”。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理由,南先生在解釋下一段語錄時,便和所有人的解釋不一樣了。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歟?

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歟?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歟?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於從政乎何有?”這一句,一般的書上都譯成:“對於參政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而南老為了自圓其說,對這句話作了完全相反的解釋:人太果敢了,不宜於從政;人太通達了,不宜於從政;多才多藝的人,也不宜於從政。南先生認為隻有三者兼備的人才能從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