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先生,你不認為你這話與孔子的話是完全矛盾的嗎?孔子明說:“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這不就是說,若可發財,我怎麼做都可以嗎?怎麼有道德上的“可”與“不可”?孔子的“從吾所好”四字,你解得太牽強了。孔子不光愛仁義道德,還愛“食不厭精”,還愛欣賞衛國南子的美,還愛唱歌,還愛聽音樂,還愛旅遊……孔子認為這一切都是仁義道德。
孔老二,千百年來,你就是這樣被人“神化”了。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矣。
董注:千萬莫神化《韶》,它不過是個樂曲罷了。
子之所慎:齊、戰、疾。
董注:人之所慎,我之所慎,孔老二不是超凡脫俗的“神”。齊,齋戒也。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
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為也。
董注:由於南先生把基本內容搞錯了,所以不抄他的解釋了。“夫子為衛君乎?”不是冉有想讓孔子去做衛國的君主,而是衛國大亂,冉有問孔子會不會幫衛君一把。
以伯夷叔齊事推斷孔子會不會幫衛國君主平亂,子貢是自作聰明了。伯夷叔齊可以為殷商餓死在首陽山,那是他們自己認為的“仁”就是如此,與孔子幫不幫衛君何幹?看來,孔子被後人誤解實在不為怪,他的弟子也會用一個抽象的“仁”字來看他。可憐!也難怪孔子也會客氣地批評子貢,“你我比顏回差得遠”。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 於我如浮雲。
這段文字很有名,南先生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來宣傳他的道德修養說。我們不抄他的話,讀者自己自可想見南先生會說什麼,但我們想反其道而用之:
“喝XO吃牛排,席夢思上看電視,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貧且賤,於我如浮雲。”
南先生,會得其中之意嗎?“義”,宜也,天地宇宙之所製宜也,與人間義氣無關。貧賤、富貴都不是我想要就能要的,不是和浮雲一樣嗎?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南先生說:“根據這個話看起來,孔子總是在四十多歲、多到四十九歲說的。他說如果我能多活幾年,五十歲以後學《易經》——《易經》是古代的文化——把《易經》搞通了,人生就沒有大過了。”
南先生接著又說:“人多活一年,反省就多一年,人能知錯處就是了不起的,所以孔子說這幾句話,應該是這個時候。”
董注:小子水平太低,真不知南先生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麼。其實這話孔子早說過了,“五十而知天命”。學《易》,“知天命”,是一回事,終於知道我這個肉身人,不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我這個肉身是生活在“宇宙—生命”這個大係統中的。我能認識這一點,我們便開始與生命本體同心了,我這個肉身人,也就會無大過了。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南先生說:“中國傳統的文化《詩經》、《書經》、《禮記》等等都是雅言,是上古文化的中心。也就是說他思想言行,都是有根據的,足以承先啟後,繼往開來。”
董注:南先生,雅言,是一種以標準讀音來念書的發音規範,與今日的普通話相似,與文字本身無關,不能說《詩》、《書》、禮皆“雅言”,而是“皆雅言也”。
孔子這樣做,不過是顯示他的文明,他會說普通話,這是一種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與他“繼往開來”無關。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 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南先生說:“葉公有一天問子路,孔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路沒有答複他。子路的不答複,非常高明,因為站在子路的立場,他實在不便說什麼。”
董注:凡講此段者必大講“發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是多麼偉大,多麼有“為學”精神。
其實,這段話是在講子路與孔子的差距,一個真正“明明德”的人是不吝自誇的。因為他知他誇的不是自己。南先生,你小心掉到“偽君子”的行列裏去了,雖然你未必自覺,子路也和你一樣不懂這一點,所以孔子不饒他:“女奚不曰”,“你為什麼不敢說?”明顯是責備的口氣。這一句是這條語錄的“膽”。
敢於自誇,但不是不實事求是,這才是真君子。所以孔子又說: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好古”二字引發了南先生一大堆議論,由於篇幅太長,不好抄下來。這個問題確實是大多數中國人關心的。但在我們看來,它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意義。我們隻問南先生,孔子好的是什麼“古”,孔子刪書、編詩、編史,可見他不是一古腦兒繼承,他最看重的是什麼?是古人傳達下來的“道”。前文我們引了孔子與老子的對話已說明了這一點。由此可見孔子不是古董專家。可惜的是南先生講了半天孔子“好古”,卻講不出孔子好的什麼“古”。實在是個遺憾。
如果真知了孔子好的是什麼“古”,也就知中國的古文化從未斷過脈,直到現在以自然科學為主導的西方文化,都在延續中國古文化的脈,隻不過他們不用我們古代的文化概念罷了。
不懂這個道理,就不要奢談東方文化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關於怪、力、亂、神,南先生的議論最典型:
“前幾天有一個英國專門研究靈魂學的博士來找我。現在研究靈魂學,在世界各地都流行,這門科學絕不能輕視。假如有一天,科學證明了死後靈魂的去向,許多宗教將成問題,站不住腳了。其次,唯物思想將被完全打垮,連影子都沒有了。世界文化也將有一個大的變化。就是基於唯物思想,因而從事科學發明的許多科學理論,乃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其他許多哲學上的觀點,都成了問題。”
“另一個觀念:今天全世界是科學的時代,但我們站在政治學哲學或人類哲學的立場,看這個時代的文化,則是充滿了怪、力、亂、神。一個時代到了衰落的時候,社會上就會充滿了這四種氣氛。什麼是怪呢?多得很,如美國人的裸奔,中學生一二十人圍起來站著吸大麻煙等,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報紙上刊登的許多奇聞,等於在提倡怪事。每登一次,就會引起效法者。像毀容案,以前幾乎沒有人知道這種殘酷的手段,自從報紙上登了一次以後,接連就發生了許多同樣的案子。這是社會上‘怪’的現象,遍地都是。‘力’,西門町的太保打架,動不動刺一刀,電影上、電視上柔道摔跤、相撲比賽,肌肉打得越響越好。在我們中國學武術、講武德的人看來,覺得好笑。‘亂’,思想紛亂,社會的變亂。‘神’,加上神怪的事情。民間迷信的組織,新興宗教各個派係的興起,除了已被取締的鴨蛋教,以及正受注意的統一教之外,還有很多。現在新興的宗教性組織有四五十種,問題都很嚴重。”
董注:我們對這一套議論的基本評價是四個字:“似是而非。”南先生頭腦中裝了一個幻想中的純淨世界,他以這種幻想的純淨世界為坐標,看古往今來一切社會,結果古往今來沒有一個社會不是烏七八糟的。孔子時代是如此,我們今天的社會更是如此,好似社會永遠好不了,隻有那些退居深山老林的隱士會好一點。南先生對人生社會現象,沒有站在東方文化的立場作曆史的分析,所以會出現一古腦兒的大否定。南先生否定的東西中,有的是妖魔鬼怪的回光返照,如鴨蛋教之類,當然要否定。有的社會現象則不該否定,如體育比賽,其實孔子也是提倡這些東西的。有些東西則明顯是有進步作用的,我們不能因為從終極的觀點看是站不住腳的,就忽視了它現實的進步作用。我不知南先生對現實生活作了這樣的判斷之後,又怎麼解釋孔子所說的“天生德於予”的自信。
難道“天生之德”隻能孤立地表現在某一個人身上嗎?若是如此,孔子的自信又從何而得來呢?一個自認為在社會生活中是絕對孤立的人,會有什麼自信?一個人的自信,一個明了“道”的人的自信,不是對自己某種觀念的自信。像孔子這樣的人能那樣自信,是他可以從烏七八糟的社會現象中發現曆史進步的“矢量”,這種“矢量”都是一粒粒珍珠散落在荒草叢中,就看誰能發現。能發現者,才會有真自信。孔子的偉大就在他善於發現這些珍珠。有關這一點,前文已反複介紹,現在看孔子下麵的語錄。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這段的最好注腳是“學而時習之”、“觀過而知仁”。不可把“師”字解死了,以為隻有比我高明的人、可以教導我的人才是我的老師,或者是說,他不好卻可做我的反麵教員等等。那就會如南先生一樣,把包天括地的東方文化,局限在“道德教育”上了。記住,一切都是為了“學”,為了“知仁”,即知曆史的“矢量”,知“至善”,從而“明明德”。既然肉身隻是“我”生命的載體,既然生命從終極意義上必然主宰宇宙,既然曆史的每一個步伐不管依我們的主觀看法是多麼齷齪、混亂,也都是曆史的必然步伐,“我”怎麼會失敗呢?“我”怎麼會被桓這樣的人害了呢?在這中間,“三人行”的“行”是最重要的,與三人行必是有事,處理事、觀察事、行事、辦事的過程——“行”必是我師,“三人”不是師。
一切都是這麼平常,一切都在最普通的生活中,我在這荒草般的社會生活中,你們也在這荒草般的社會生活中,我每發現一顆“珍珠”,都會毫無隱瞞地告訴你,你們隻會驚歎我的發現,卻不會自己去發現,還以為我對你們隱瞞了什麼。我什麼也沒有隱瞞。我和你們不同的地方在於,你們隻會在荒草中歎息、埋怨,我卻是在荒草中發現珍珠。你們看見流氓打架、社會動亂,便會大喊今不如昔,我恰從這裏看到舊的文化快完了,正在掙紮;新的文化正在敲響人類社會的大門。你們從科學的進步看到了“人心不古”,人們的享受心理越來越嚴重;我從這裏看到“明德”的普照,看到曆史的“矢量”正是利用了人的貪性,使“明德”逐漸普照宇宙。所以:
子曰:二三子以為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 是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