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先進(3 / 3)

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

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

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曾經)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

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弑父與君,亦不從也。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

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爾何如?

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

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誌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誌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

唯求則非邦也與?

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則非邦也與?

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Δ 登堂易、入室難

孔子的弟子,哪一個都可以說是“人傑”。沒有哪一個是沒有真本事的,就連最遭孔子貶謫的子路,也應說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人。正因其屢遭孔子貶斥,孔子門下的其他弟子也就一齊看不起他了。這時孔子連忙糾偏:

“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這話實是說,你們別看我對子路屢下狠手,實是由於子路經得住我的猛錘狠鉗,你們這些人還不夠資格呢!

夫子曾言:我的“道”怕是難行了,如果我的“道”真的行不了,我就駕船出海,子路你是可以跟我走的。

由此也可見夫子對子路的器重,這說明子路絕非一般的庸才。

師徒們閑來各言其誌,不管是子路的“率爾”之言,還是公西華的恭謹之言,其實都顯示了一定的才華。

孔子的其他弟子,如閔子騫,以“善”聞於世。但他向孔子問“善”時,孔子極不客氣地說:(一個人能行善)而且能不踐善之跡,也就是說不拿“善”作為為人的本錢,但就是這樣,也不算是“入於室”了。

孔子對閔子騫這話是十分刻毒的,話語之外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以善聞名,所有人都不會不同意你父母兄弟對你的誇讚,但“善”、“孝”都不是你的資本。你為什麼向我問善?不就是希望我誇讚你兩句嗎?如果你靈魂深處有一絲這種想法,你就遠離於“道”了。

子張是孔子門下一大弟子,是後世“子張之儒”的創始人。他向孔子問過許多重要的問題:“仁”、“行”、“幹祿”、“政”、“明”、“十世可知。”由於他為人偏激,最後走上極重人格修養的歧路。孔子認為他“太過”,“過猶不及”。

孔子的弟子論能力、德行,都可以說是各有所長,但孔子除顏回之外,無一人許為“入室”之人。

冉求長於政事,多才多藝,自以為治一個縣樣的小國是沒有問題的,但當他助季氏斂財時,立即使孔子大怒。

子貢也是孔子門中第一大能人,但也屢遭孔子的批評,孔子對他評價也不高。

對於有德行的人,孔子也不許為“已入室”。閔子騫便是明顯的例子,並且十分嚴肅地說:

“人們總讚許言論篤實的人,這種人真是君子嗎?恐怕這種人也不過是莊重一點罷了。”

在孔子眼中,他的弟子不過是不會犯殺父弑君之罪罷了。

曆史上最有爭議的是本章最後一則,孔子令弟子們各言其誌。依我們今人的觀點,孔子的弟子都可以說是有“大誌”的人,但孔子都不點頭,反而是許了曾點。

曾點說,我隻是想,當春天來了,冬衣一換,穿上舒適的衣服,農忙也過去了,和成人五六人,十幾歲的少年六七人,到沂水裏去遊泳,然後唱唱歌,跳跳舞,大家悠哉遊哉高興地玩,盡興之後,快快活活唱著歌回家去,這個境界看起來多渺小!雖然渺小,可是孔子聽了以後,大聲地感歎說,我就希望和你一樣。

南先生說:“孔子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孔子就這麼孩子氣!所以說這段書很難懂。我們經曆了這幾年的離亂人生——國家、社會、天下事,經過那麼大的變亂——才了解國家社會安定了、天下太平了,才有個人真正的精神享受。不安定的社會、不安定的國家,實在是做不到的。時代的劇變一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遍地皆是。所以古人說:‘寧為太平雞犬,莫作亂世人民。’而曾點所講的這個境界,就是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濟穩定、天下太平,每個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國的,而是我們大同世界的那個理想。每個人都能夠做到,真正享受了生命,正如清人的詩‘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我們年輕的時候,家裏有書房讀書的生活中,的確經曆過這種境界,覺得一天的日子太長了,哪裏像現在,每分鍾都覺得緊張。如果我們有一天退休,能悠閑地回家種種菜,看看有多舒服!”

看了南先生最後的話,我們突然想起了在《〈金剛經〉說什麼?》一書中的那個一心向往“清福”的南懷瑾先生。

南先生用自己的小農的人格理想代替了孔子對“明道”的要求。這也便無怪乎南先生在生死問題上發表了那麼多的奇談怪論。他對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克己複禮”這樣一些重要命題,幾乎無一不解得大錯特錯。

此處的錯誤是明顯的。如果南懷瑾說的是對的,孔子對子路、冉求的誌向就不會不肯定。子路、冉求就是要把小邦國治理成南懷瑾理想的那樣。孔子的理想真如南懷瑾的一樣,當然希望政治家能為此作出努力,為大家“能回家悠閑地種菜”提供先決條件,但孔子並未肯定子路、冉求的誌向,可見孔子和南懷瑾先生不是一個路子。

那麼孔子為什麼會肯定曾點的誌向呢?

明人李卓吾的見解對我們應是有一定啟發的。

李卓吾肯定了孔子是因為自己有“急於用世”之心,才反複追問諸子的誌向的。但曾點不言誌向,而以眼前當下之實景對答時,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李卓吾在此處批曰:“熱腸為這一冷。”在後麵李卓吾又說:“孔子用世這心,於此滋戚(傷感)。所以‘喟然’,非關‘與點’。點後,三子之問,亦疑之也。”

從文學的角度說,李卓吾可謂獨具慧眼,認出了“喟然歎曰”的真正含義。從下文看,曾點以為得到了夫子的讚賞,就專門留下來,想希望夫子說明原委。夫子道:“也不過是在家各人談談自己的誌向而已。”他並沒有再進一步肯定曾點,除了對子路“率爾”出言,有一點異議之外,對於其他二人基本上也是肯定的。

至於夫子為何突然心冷,當然和他急切的出世之心有關,但他也時時感歎“道”之不行。他曾說:吾道不行,便乘桴浮於海。也曾感鳳鳥不至,河圖不出,他的道難以傳播。

有孔子,是中國文化的一大幸事,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今日我們看到的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這個文化聖人對生命的認識,可以與現代最先進的思想與社會文化接軌,使二十一世紀真正成為中國人的世紀,東方文化的世紀。有孔子,也是中國文化的巨大悲哀,孔子雖然不乏曆史精神、辯證精神,但終是沒有佛、道及馬克思主義這麼徹底。他太相信“道”可以憑教育宣傳,可以傳播四海深入人心,也可以通過參政,直接用於治國。他不了解,一種思想,總是從屬於一種生命觀的,而一種生命觀念的產生,應該以整體曆史進步為基礎。個人,那些自以為明了“道”的個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

從東方文化三大家發現生命的秘密,到馬克思關於人的學說問世,其間大約有二千五百年的曆史。這二千五百年,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界文明有突飛猛進的進步,但究其根本說,也隻是升了“堂”,尚還未“入室”。人類在馬克思主義出世以後,宣傳馬克思的人太多,以馬克思主義為終身理想的人也太多了,但對馬克思關於“人”的學說的研究實在是太薄弱,尤其是馬克思關於“人化自然”、“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學說的研究,幾乎是在萌芽階段。

關鍵在於人類太迷戀自己的肉體了。

非到自然科學以鐵的事實打破人類對自己肉身的迷信以後,人類整體才可能真正“入室”。

“升堂”是曆史的事。

“入室”也是曆史整體的事。

這樣,我們就明白了個體人在生命中的真正地位:它隻是生命的載體。

你也隻有在曆史的大背景中,才能真正認識“自我”,真正找到“自我”。

真正的“自我”,隻是你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了的世界。包括你的肉體也是屬於你人化了的自然,也是你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