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三郎,你再唱一回《西廂記》與我聽……我想再聽你唱一回《西廂記》。”
“想聽哪一段?”自身後擁住那一襲溫香,皇帝兩臂攏著愛妃的纖腰,湊至鄭妃耳邊輕輕問道。
鄭妃笑靨如花,羞怯般垂頭不語,妙目含嗔。
皇帝亦展顏一笑,緊了緊雙臂,悠然啟口: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我為甚麼懶上車兒內,來時甚急,去後何遲?”
唱至此間,又有女子婉轉之音曼聲相和,兩聲一清一沉,句句情深意切,珠聯璧合——
“四周山色中,一鞭殘照裏。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曲聲漸止,餘音漸息。側臉貼著鄭妃耳邊鬢發,皇帝瞧不清鄭妃此時的神情。卻忽地伸了手去,撫上愛妃麵頰——觸手竟果真是意料中的濕涼一片。
“怎麼了?好好的怎就哭了?”皇帝溫然關切道,“本是想著教你歡喜的……早知會惹你傷懷落淚,方才我便不唱了。”
鄭妃默默回轉身來,盈盈靠上皇帝肩頭,黯然垂淚道:“三郎可知,這《西廂記》源於唐人元稹之《鶯鶯傳》,在原先的故事裏,張生進京趕考,得了高官,卻拋棄了鶯鶯,反說鶯鶯是禍人禍己的妖孽尤物。唱這《西廂記》,思及鶯鶯癡情不改而張生始亂終棄,如何能不傷心落淚!……我怕,我好怕……怕我也……”
皇帝急忙拿手去捂鄭妃的嘴,打斷往下的話語:“別說!別說那些話!……都是戲文裏的事,當不得真的。”皇帝淡淡一笑,眉目溫存,又接著道:“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你看,我們不已是夫妻了麼?我們定然會執手偕老,共此一生的。我絕不會遺你一人的……絕不會。”
鄭妃輕輕拿開皇帝的手,悲然道:“三郎……你是皇上啊!是天子……我小小一個女子,既入了宮來,生死榮辱都是你的人了,都憑你做主……我隻是你的人啊!而你……”鄭妃泠泠一笑,“再說夫妻……皇後娘娘才是您名正言順的妻啊!我如何當得起‘夫妻’的‘妻’字?我不過是妾室罷了!不過是這後宮諸多嬪妃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我不過仗著皇上多寵我幾分罷了……我算得什麼?算得什麼……”
皇帝心中亦是酸楚,不由勾起萬般愛憐,隻摟緊了懷中女子,低聲勸慰:“媛,你該知道我的心的。在我心裏,你便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論旁的什麼人都不及你萬一。”
鄭妃抵著皇帝胸口,掙紮著微微搖頭:“心裏是,終究不是。張生不過是金榜題名,得了高官厚祿,便離棄了舊時所愛。皇上,您富有天下啊!這闔宮的女子皆為您所有,這天下的女子皆為您所有啊!往後我老了,醜了,我不再討得皇上的歡心,立時便會有千百個旁的女子可取我而代之!皇上身邊,不過是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而我,若失了皇上的垂憐,我便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那樣多的嬪妃,隻要皇上願意,誰不能受封皇貴妃?何況,還有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我隻有洵兒……可洵兒不是嫡子,不是長子,更不是太子,將來,終究要離了我身邊,出宮就藩……我算得什麼?……我終究什麼也沒有……”
皇帝略略發急,匆忙辯解:“媛!你怎麼這般胡思亂想!縱有再多的女子,惟有你才是我心中所牽念的人兒啊!我早已把自己交付給了你,你卻還是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嗎?……我答應你,天上地下,永不離棄!”
鄭妃抬首,卻是愁眉深鎖,淚光泫然:“我明白!我何嚐不知道你此時的心意……我隻是怕……怕真心易改,事不由人……答應?鶯鶯與張生難道不曾山盟海誓、生死相約?可終究人未老、情先移……你說天上地下永不離棄……地下?地下!隻有皇後才能夠與您合葬於帝陵啊!答應又有何用?答應又有何用!不過是一句空言!真到了地下,我終也是離了你的孤魂罷了!”
說罷,便一頭埋在皇帝胸口,哀哀哭泣,瑟縮戰栗之態如驚惶無措的小獸。
皇帝輕撫鄭妃秀發,惟有無奈:“媛,你今兒怎麼這樣任性!能給的,我什麼不肯給你!你到底要我怎樣做才能夠證明?……你不是不知,我是沒有法子廢了皇後的。你難不成硬要我立你為後麼?”
鄭妃依舊埋首於皇帝臂彎之內、胸口之上,抽噎不止,語聲隻是發悶:“妾婢之身,怎敢逼迫皇上?又怎敢覬覦皇後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