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相對,無語。
靜默中,窗外隱約風卷落葉呼簌有聲,依稀一點清冷冷的鈴響,和著一句拖長了的“天——下——太——平——”。
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想來不久又該是天明。
鄭妃複又倚在皇帝懷中,麵上卻半分神采也無,黯然若花之將萎,悵然如精魂逸散,紅顏恍惚在頃刻間衰老。
這一夜,漫長得直如一生一世。
靜謐的夜色裏,提鈴的宮女高呼“天下太平”之聲時有時無似聞不聞,隱隱約約一聲遞一聲地漸漸去得遠了。
鄭妃低低一歎,極輕極靜地喃喃,悵若秋風:“就為著洵兒不是長子,若洵兒是皇長子的話……太遲了……什麼都太遲了……我們相遇得太遲,相愛得太遲啊!我入宮之時,那個女人(恭妃王氏)已有了身孕;待到你我交心之時,她為你生的兒子都已三歲了啊!……太遲了……從一開始就太遲了……早就注定了會是這樣的結果……”那字字句句低若歎息,哀如悲泣,淒涼不忍聞,鄭妃眸中,卻終不曾墜下淚滴。
“我原以為你什麼都會給我,原以為我牢牢地握住了我所想要的,而今,才恍然醒悟,我原是一無所有——你早把一切許給了旁人,隻給了我幾句迷魂的甜言蜜語……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那個女人有什麼好!不過是個無才無貌的賤婢!你為什麼要寵幸她?你當初為什麼要讓她懷上你的孩子!為什麼……你為什麼不等我?不等我……不把一切都留給我……”雖是一句疊一句的怨憤質問,鄭妃此時道來,確是蒼涼無力如垂暮老者嗟歎往事。
鄭妃隻如傷然自語,皇帝分明聽在耳中,卻是哀痛不已,隻覺句句逼問如刀匕刺心,不由收緊了雙臂,抱緊懷中女子,忍痛相慰:“媛,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世上哪個女子能與你相較?那時我醉了,我不知怎的鬼迷心竅,就,就……我何嚐不曾後悔,我什麼都不曾賞下啊!(循例皇帝臨幸宮女應賞賜禦用之物以為憑證。)這一輩子,就隻是那一回,隻是那麼一回!我哪裏會想到,她,她竟就有了常洛;我哪裏會想到,我竟有這福分能夠遇見你……我怎麼能想到!……我隻能對不住你……”
鄭妃靜靜待皇帝說完,卻恍若未聽進隻字片語,隻淡然接下去道:“三郎,我知道,你真待我好。你給我的恩典,我樁樁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年,你冊我為德妃,在那冊文上,你讚我‘柔嘉玉質、婉嫕蘭儀。九禦升華,恪守衾裯之度;雙環授龍,彌遵圖史之規。宜陟祟班,用漳異渥。
’後來,生下了洵兒,你又封我作皇貴妃,古之未有的皇貴妃啊……那時的冊封禮何等隆重,首輔申時行和定國公徐文璧為我頒的金冊金印……你瞧,你對我的好,我時時都記在心裏啊……”鄭妃沉溺於對往事的回憶,柔情漸顯,麵上雖漾了暖意卻猶是恍惚。繾綣說至此間,頓了一頓,語氣忽略略轉冷:“那些大臣們,又不是頭一回反對了。他們容不得我,又不隻是立太子這一件事!當初冊皇貴妃時,不知就有多少人從中阻攔了!說什麼恭妃誕育元嗣,而我不過生得皇三子,皇貴妃僅次於中宮,如此尊榮應先及恭妃,後及於我……哼!皇上愛誰寵誰給誰恩典,皇上自己難道做不得主?自家的事,偏生要他們來指手畫腳!……可是……可是那一回冊封皇貴妃的事兒,多少大臣上了折子,不最終還是辦成了,辦得那般隆重……這一回,為什麼就……就……”口氣漸漸轉軟,隱隱已透出些許哭音。鄭妃暗自咬了咬牙,繼續說了下去:“這一回,同那些老頑固們爭了多少年啊……總也有十來年了……十來年!堅持了十餘年,爭執了十餘年,為著太後這樣一句,我們竟就一敗塗地……”
“……當真,無可挽回了麼?”鄭妃忽愴然問道,卻沒有分毫要皇帝回答的意味,徑自幹澀地牽了牽嘴角,歎道:“十幾年啊!我謀了十幾年,盼了十幾年!到頭來,卻,卻……我能夠實實在在握得住的、靠得住的,什麼都沒有!……什麼皇貴妃的尊榮,什麼帝王的恩寵,都是空的,都是表麵上看來美好得教人豔羨的鏡花水月!哪天你不再愛我了,哪天你不能夠再繼續愛我了,我便隻有任由他人作踐……洵兒,洵兒他要與我天南海北啊!往後他冷了、餓了、病了,作娘親的什麼也不知道……隻盼有一日娘死了能有人去報個喪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