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鄭妃忽微闔了眼——似要垂下清淚兩行,目中卻終隻是幹澀。

思緒紛繁中,暗自思及明皇與楊妃之情事,竟霍然深感夜雨霖鈴之無奈心境,當下長長喟歎,愴然吟道:“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遠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眼下此情此景,猝然聞得此《長恨歌》之句,竟分外觸目驚心。皇帝猶未及滾下淚來,卻又聽得鄭妃歎息般自語,淒愴異常:“不是,不曾山盟海誓、許下承諾,是這些諾言太蒼白、太無力,哪裏禁得起旁人齊心協力地摧折……擔些惡名又算得什麼,至少,我還在三郎身邊,還不曾教他們生生逼死了。……那樣多人攔著擋著,搬出忠孝節義祖宗規矩的鬼話來壓人,存了心不教相愛的人順心遂願,憑咱們兩個的綿薄之力,又如何鬥得過他們!我早該明白的,隻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為什麼唯獨長子方作得太子?為什麼我便是狐媚惑主的紅顏禍水?難道你我相知相愛,三郎憐婦惜子也有錯麼?難道,難道皇權之下,就容不得真心的愛戀?”

“媛,”皇帝掙出一隻手來,撫上愛妃微微發燙的麵頰,摩挲許久,方無力地道:“你我都沒有錯,或許,誰都沒有錯,可萬千世事,卻總是錯而又錯……這都是命裏注定了如此,命裏注定了要這般陰差陽錯——若那一夜我不曾因著酒勁一時興起瞧上了那宮婢,若是那一回不曾留下常洛這禍根,若是我早些遇見你、早些愛上你,又怎會有這樣多的糾纏苦痛!……你瞧那詔書,好端端的,怎就偏教衣魚啃了去?這是天意啊!正是天意如此,不教你我如願。命中既注定了如此,你我憑人力又能奈之何?今生是注定不能圓滿了……”

鄭妃猶帶幾分恍惚之色,抬首含情相望,目光柔婉,溫然道:“怎麼又說起這般癡話來?”

皇帝定定不語,忽伸了雙手,捧起愛妃美玉般溫潤的臉,抑不住心潮激蕩,懇切道:“媛,今生不得美滿,你我便相約在來世吧……來世,我們早一點相遇,早一點相知,早一點相愛;來世,我們再不要生在這帝王家。我們自在地相守偕老,我們作名正言順的夫妻,我們生前死後都永不相離!”

猛聽得這相約來世的癡情之語,鄭妃不由怔了一怔,忽回過了神來,驟然猛烈地搖著頭,掙開了皇帝的手。髻上斜綰的一枚玉簪隨著突如其來的劇烈擺動直直甩了開去,遙遙地飛墜,響聲清亮地破碎。縱使清亮,卻不可聞——鄭妃淒厲地叫出了聲來:“不!不——人世間情之一字怎能不苦?今生為情所受的苦還不夠多麼?來世,還不能決然擺脫麼?我不要再為這情字與無情世道糾纏……我寧願無情無欲無求就這般癡癡傻傻過一輩子,不要知曉情愛,不要癡於情愛,不要有希望不要有奢求,如此便不會有今時今日失望絕望之痛!來世……來世……”絕情之語傾吐一盡,卻更湧上癡情勁來,心下一痛,口氣亦是轉軟:“來世……真待到了來世,前塵忘盡之後,縱你我得續此生姻緣,又有什麼意趣?……縱然事事如願,諸般美滿,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

起先怎樣的淒厲決絕,至此,竟漸漸趨於低迷苦澀。就中千萬悲涼痛楚,越發難以言說,終至於無聲。

這番言語,一句句直入

深心,反反複複地在腦海中震響。皇帝不由怔怔,被甩脫的雙手癡癡地停滯在半空,漸漸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