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見,我又怎知你家小姐是官眷。”光薦這樣嬉皮笑臉地白了一句回去,越發氣的那小丫頭跺腳,卻又不知道如何駁他。
那小姐卻是不驚不詫,立在樹下看著廊上站著的兩人,心平氣和地說道:“公子現下見了,可知不如不見。”
光薦聽出對方的譏諷之意,也不惱,偏要更加做出幾分流氣,半邊嘴笑著:“小姐好口才,倒不如揭了臉前青紗帳,當個才貌雙全。”
那小姐被他這麼調笑,仍是平靜自如,聲音清亮,字字如珠璣落玉盤,“那莫若公子也卸了這身臭皮囊,稱得上表裏如一。”
光薦一時啞口,張嘴說得個“你”字,卻找不出下文。
大殿裏早跑出一個小沙彌,到那小姐跟前做了個禮,輕聲說道:“方丈大師有請歐陽老爺和小姐,小姐請隨我這邊走。”那小姐便攜了丫環隨了他去了,從廊下過時,看都不看回廊一眼,仿若無物。
光薦更氣,一隻手指著那小姐的背影,半天說不出話來。陸秀夫隻捂了嘴在旁邊悶笑。
這時,文天祥剛好從裏麵往外走,在月門處讓過那小姐,這才走出來。見了光薦這幅模樣,又回頭看看那手指的方向,無甚罕物,一時奇怪,問他:“你這又是鬧什麼。”
秀夫在一旁笑著插嘴:“他這是等不及見佳人麵,在罵你咧。”
光薦這才回過神來,啐了秀夫一口:“除了陷害我,你就沒別的話了麼。”
進了內園,那歐陽小姐方才覺得有些氣悶,便取了氈帽,身邊丫頭卻不知何故又驚叫了一聲。
小姐回過頭來,正想數落她莫要凡事都一驚一乍的,轉眉間這才發現院中還有兩個男子,穿的蒙古人的袍子。一人端的是熊腰虎背,難怪那小丫頭害怕。另一男子依稀弱冠年紀,長得眉清目秀,溫和地站在放生池邊,在陽光下越發顯出優雅的氣度,若不是那身衣著,倒像是漢人書生一般斯文。這人見驚了那丫頭,卻不說話,隻是看著那小姐。
歐陽先前還覺得自己的婢女少見多怪失了禮,被那人這麼看著未免也惱了,但又想不出說什麼好,隻得瞪著他。
這男子被歐陽這麼瞪著,卻仿似得了什麼快心事,嘴角輕揚,朝歐陽微微頷首,正欲開口,卻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阿沅”,渾厚有力卻又滿是愛憐。自己眼中那碧水晴空般空靈的女子便順著聲音回過頭去,笑聲傳來,人卻是走遠了。阿沅......是她的名字麼?這男子突然也想那般地喚一聲,又突然想起,那人何曾識得他。
宋人口中的蒙古韃子理應長得茹毛飲血畜牲模樣,幾時有過這等優雅人物。
蒙古人本是遊牧民,生活習俗自然處處與農耕社會的宋人不同。本來是兩個不相幹的世界,但鐵木真之後,蒙古崛起,四下征戰,轉眼就滅了宋朝幾代人想滅卻滅不了的遼、夏、金。宋人在這偏安一隅遙遙觀望,頓覺出了口多長的怨氣,可這一口氣還未舒完,忽別烈統治下的蒙古人卻已馬不停蹄地揮師南下,兵分三路,已到湖北地界。兩國交鋒,這臨安城中卻突然多了幾個蒙古人,宋人自然會驚。
再說那玉樹臨風的少年,本是蒙元第一太子,忽必烈賜名真金,又是皇後嫡出,深得忽別烈寵愛,自小仰慕漢儒之學,頗得耶律楚材之風。此番喬裝易服,扮作翻譯,隨了蒙古使節到臨安。因他在佛學上也頗有造詣,好容易得了個空兒,攜了侍從來靈隱寺中欲與高僧辯經。方丈大師雖不知他身份,也不想與外邦之人有何交節,正欲婉拒,聽他一句“佛法麵前眾生平等”,心下慚愧,允了他,但自己前有兩約,又怕他二人在外殿驚了平民香客,所以讓他們在內園中等候,不曾想在放生池邊遇上了歐陽家的小姐。本是萍水相逢,緣慳一麵,這真金卻動了心,二十年後生出多少事來,莫不真是造物弄人。
想那真金雖貴為太子,卻是自小在草原上長大,身邊之人不論男女,哪個不是英姿颯爽之輩,何曾見過這種江南女子,安安靜靜地立在花樹下,如玉溫潤,有拂柳之姿,卻無嬌弱之態,眼角眉梢俱是柔和,如春風拂麵,心中忽然就冒出個念頭,隻想若能和這樣的好女子相伴,便是長老異鄉也當無憾矣,一時不覺癡了。等到侍衛貼過身來小聲提醒,真金方才回過神來,四下看去,哪還有那女子的身影,思前想後,恍恍惚惚,如夢中一般,不禁暗笑自己,真真是白日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