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前街依然熱鬧繁榮,行人熙來攘往,商店生意興隆,它給天堂的蘇州撐著麵子。蘇州著名的店家,殷實的商號全集中在這裏。隻要離開觀前街,向任何一條小街走幾步,就立刻顯得清淨和古樸,甚至顯得蕭條和敗落,但隻有在小街上,特別是沿河的石板路上走著,覺得才是地道的蘇州。
虎丘茶樓一席話
逛虎丘那天早晨也是滿天陰霾,其時學習已將結束,是最後一個禮拜天了。張維華說,來了一趟蘇州,連虎丘都不到,交代不過去。於是陪他上。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我和他建立了真誠的友誼。
天公作美,到閭門大街時雲散天霽,秋高氣爽。經過留園進去轉了半個鍾頭,那時沒有進園買票之說,真是不看白不看。可是留園的破敗凋零之狀,也真不可久“留”了。進門滿地青苔,予人以陰沉荒蕪之感。幾乎沒有遊人,隻有幾個小孩子在泥地上打玻璃彈子。回廊上的窗欞大半是破損的,樓軒也到處是破破爛爛的一副慘相,據說日偽時期破壞以後就沒有修葺過。當時剛解放,自然顧不到這些,好在那時也沒有多少人有心玩賞園林。除了獅子林,因為是石頭,顯不出過分衰敗外,拙政園也是坍坍敗敗的,那情況好有一比,像抄了家以後的賈府大觀園。
虎丘卻非常熱鬧,這是當時郊外風景點所少見的現象。沿途攤販、做小生意的特別多。遊客中還有外國人,當然是蘇聯人,這倒頗有蘇州往昔的景象。
我們粗略瀏覽了一下寺塔閣苑,在劍池邊作了少許停留,掃視了一陣摩崖後,就到旁邊的一個茶樓上當窗對茗剝瓜子,出門時,張維華就說今天要和我好好談談天,我猜想他有什麼事托我回上海後給他代辦,沒想到一坐下來他就娓娓地談他的往事,主要是治學經曆。如何在燕京大學研究院讀書,如何在哈佛燕京社做學問,如何治史,治沿革地理,治明代中外交通史,等等。穿插著和一些知名學人的交往,我很感興趣地聽著;作為回報,我也自然不拘地談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彼此談得都很懇摯。那時,次年高等學校的院係調整雖還不知具體將怎麼幹,但形勢已很清楚,教會學校和私立大學大概都要歸並到國家院校去。他估計齊魯大學的最大可能是並入山東大學,後來果如所料。他惋惜地表示,如果不是現在的人事製度,他一定要邀我到齊魯大學去。
我表示感激他的情意,至此,談話還是很輕鬆的。忽然,他臉色莊重起來,一邊用手指篤著桌麵,一麵很動情地說:“有幾句話,如果我不講,就對不起我們這番交往了。”
我一愣,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他接著說,他要給我提點忠告。說我資質不壞,也不是無所追求的人,但是,如果老是像現在這樣東搞搞,西摸摸,“打遊擊”一樣地打下去,將一事無成。他的語氣十分嚴厲,令我惶恐震悚。最後說,兩三天後要分手了,今天特地到虎丘來,是專門為了同我說這句話,一個特殊的環境,讓我容易記牢。
我緊緊握他的手,說我一定記牢。
我的確由衷感激他的至誠之言,這一幕至今還清晰地留在腦際。可是,我沒有能遵照這規誡做。讀書依然雜亂無章,治學貪多務得,東塗西抹,迄今一事無成,如他所料。
虎丘之遊,彈指間四十五年過去了,但張維華這番肺腑之言至今仍留下磨滅不掉的印象。蘇州舊遊的種種真已如煙如夢,那一天的晤對卻恍然如昨。以前各篇,誠如題目所示,是從沉埋的記憶中鉤出來的,惟有這個印象卻是鮮活的,不索而自來,並且陪隨著對逝去的故人的感激和愧赧。
1996年
【人物介紹】
何滿子(1919—2009),浙江富陽人。解放前主要從事新聞工作,主要編輯報紙副刊。解放後主要在大學從教和在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出版過《藝術形式論》、《中國愛情小說中的兩性關係》等專著。晚年主要從事雜文寫作,被譽為“雜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