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念生
燕京城像一個武士,雖是極盡雄壯與尊嚴,但不免有幾分粗魯與呆板;芙蓉城像一個文人,說不盡的溫文,數不完的雅趣。芙蓉城的地基相傳是西王母大發慈悲,用香灰在水麵煉成的:城中從來不敲五更,因為敲了便會沉沒;不信,掘地三尺便可見水,好像曆城一樣到處都是水源。這城在一個高原的盆地中央,四圍環繞著“蓊鬱千山峰”。西望灌縣的雪嶺猶如在瑞士望阿爾卑斯山的雪影一般光潔。春天來時,山上的積雪融化了,洪水暴發,流到一個極大的堰內;堰邊築著一道長堤,防範這水泛濫。這堤比黃河的堤防還更堅實,還更緊要,特派一員縣令治理;倘若疏心一點,那座城池頃刻就會變作汪洋。堰內的水力比起奈阿格拉瀑布的還強:磨成水電,全省可以不燒柴炭。從這堰口分出幾十支河流,網狀般薈萃在岷沱二江,芙蓉城就在這群水的中央。穀雨時節,堤邊開放一道水門,讓清亮的雪水流下盆地給農家灌溉。這些農田多是方方塊塊的,有古井田的遺風,也就像我們頂新派詩人底“整齊主義”一樣美。這兒的土壤很肥沃,一年計有三次收獲;今天割了麥,明天便插秧,眼見黃金換成裴翠。這兒也許冷,但冷的不讓結冰;也許吹風,但不準沙石飛揚;也許有塵埃,但不致汙穢你的美容;這兒雲多,雲多是這兒的光彩:“錦屏雲起易成霞”,所以南邊的鄰省叫做“雲南”。
“蜀先人肇自人皇”,在很古時代,就有人想到西方的“古天府”;但那時無路可通,“秦開蜀道置金牛”,才辟了一條“金牛道”。後來發見了西方有靈氣,“大耳兒”據了英蓉城南麵稱尊;至今少城內還遺存一座金鑾寶殿,恍惚京師的太和殿一般尊嚴華麗。不久,又有一位風流皇帝在馬嵬驛拋了愛妃,逃到“天回鎮”:他望見那兒有一團異氛,忙命太子返旆興師;自已卻跑到芙蓉城樂享天年。如今改朝換代,還有人覺得那兒山川險峻,可攻可守:所以我們的國父戎機不順時,想進去閉關休養;長勝將軍“匹馬單刀白帝城”,也逗留在那邊疆上,一心想進駐蓉城。
芙蓉城對穿九裏半,周繞四十裏。從孟昶開端,城上遍植芙蓉,碩美鮮豔。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花”。中央有少城,也有一座煤山。西南角石牛寺旁有塊“支機石”,高與人齊,略帶青紫,相傳是織女的布機墜下人間;還有一塊尖銳的“天涯石”,生在寶光寺,象征遠行人的壯誌。城中古跡要數文翁興學的“石室”,君平算命的卜肆,揚雄的“子雲亭”和他抄太玄經的洗墨池。
西郊外可尋訪相如的古琴台,在市橋西岸,也就是文君當壚滌器的地方。北門外可望風凰山,滿生著青蔚的梧桐。山旁有駟馬橋,相如當日豪語道:“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此橋”。附近有昭覺寺,寺大僧多,古柏蒼翠。明代的“和尚天子”曾在那兒選高僧輔佐諸王,可知名器的隆重了。
東關外有望江樓,不亞於黃鶴樓的舉目空曠;前人有半邊對字,缺少下聯:“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旁有一口古井,每個名士,每個遊人都要取點井水來品嚐:因為多才多色的薛濤的香魂潛沒在井中,所以這水就香豔名貴了。江上頂好玩是端午的龍舟競渡:名士,美人,觀客,重重疊疊聚在江邊;耳聽火炮一響,龍舟鳴金擊鼓奔向彩舫;忽然一隻酒醉的水鴨從舫上飛下,群龍怎樣奮勇也擒不住它。江水流到峨嵋山麓,轉變黑了,特產一種美味的墨魚,相傳東坡洗硯台染黑了的。
南郊不遠就到武侯祠。祠有幾抱大的古柏,傳說是孔明親手植的,恍惚像孔林的枯檜。這老柏有些靈怪,不逢盛世,不發青枝。祠內竹林修茂,氣象森威;先帝的衣冠墳像一個山頭,橫斜著楠木幾本。正殿上有副匾聯:“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殿旁古式的草亭裏存放著空城計彈用的古弦琴,亭周題滿了名句,還記得幾字:“問先生所彈何調,居然退卻十萬雄兵”,想司馬氏見了,當如何懊惱。到如今依然祭祀隆重,時有過客瞻拜;廟宇重修,正梁是千裏外運來的一根“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