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琴

前幾年我在上海讀曲,有些是暖紅室的本子,都為貴池劉氏所刻。我之知道貴池,大概是從這裏起的。不料後來竟有這段因緣,讓我到貴池去住了幾個月。人生就是這樣盲目瞎撞,撞到那裏是那裏,“鴻飛那複計東西”,現在不妨來隨便談談我的“爪跡”。

我記得從長江輪下來的當兒,那正是初秋之夜,夜深到子亥之交了。天上碧沉沉的沒有一絲兒浮雲,皓月當空,光臨江麵,閃出千萬朵銀花來。我和幾個伴侶,一同被搬上一隻大劃子,坐在月白風清的江心裏,渚淺港深,荻蘆瑟瑟,此時倘有一曲琵琶,簡直便是“潯陽江畔”了。大輪經過的這個碼頭,叫做和悅洲(俗稱荷葉洲),又叫大通;隻停了一會,大輪把我們幾個人丟下,便擺擺身子走了。我們的劃子再慢慢地蕩到州畔,投到一家旅館裏,胡亂睡了一忽兒,次早再趕上小輪船,向貴池進發。

沒有到貴池縣城以前,我們是先停在池口。池口離縣城還有五六裏路,唐宋人在池口地方諷吟的詩太多了,足見也是個勝地;本來遵著長堤馳馬進城,是很有奇趣的。可是我們卻被相迓的朋友叫幾乘肩輿改由山路扛到貴池西鄉去了。肩輿在亂山中行了七八裏,野花雜草,飛出幽香,斜徑上滿滿列著一些矮鬆,路雖然崎嶇些,也並不十分難走,穿林過澗,不久便到居停主人處了。——主人的別墅,是在文選樓和杏花村之間。

提起文選樓,當然是大大有名的。梁昭明太子蕭統的文選樓,有好幾個地方都有,據說這裏的文選樓是最真最道地的了。昭明在這裏住得很久,連貴池縣的“貴池”二字也是由昭明而來。太子住此地,以土產魚味為可貴,名“可貴池”,後來“可”字去掉,便一逕叫做“貴池”了。當然此地在古代一向是以池州之名著稱的。

文選樓在貴池縣西五裏,樓之所在處,又叫西廟。清無錫顧敏恒有名的《重修梁昭明太子祠碑文》中雲:“貴池縣西廟者,故梁太子祠也。秩祀於唐,錫號於宋,懿德之神,昭乎簡文之席,炳乎王筠之冊。粵稽前史,厥有明征;睠懷此都,尤著靈異。……廟之規模,夙稱巨麗,璿題納月,金爵承雲,曰文選樓,存古跡也;有殿祀其先,推孝思也。……”

不過我遊後所得的印象,廟貌並不怎麼“巨麗”,樓觀當然更不會“齊雲”,隻不過前有祀殿一所,後有樓房三間罷了。但有一點,值得留戀;靜雅清潔,隔絕塵囂,離開城市,不遠也不近,倒是對於住在這兒寫文章著書的朋友是十分方便而合宜的。昭明太子也算會選擇地方的了!——不但會選擇文章而已也。

其次說到杏花村,據說小杜“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就在這兒,雖也未必(一說為今山西省汾陽縣之杏花村),卻是杜牧之在池州做過刺史,是千真萬確的。所不像者,堂堂刺史,而請一牧童指路,似乎有失尊嚴一點,雖然說詩人的行徑和俗吏本來是不同的。時至今日,杏花村不但沒有杏花,連村址也不知在何處了,有的,隻是一座紀念杜詩人的破而且小的屋子。說是廟,固然不相幹;說是土地堂,卻又尋不出神像來;所有者,殘碑數方嵌在壁上而已;連小杜當年詩中所謂“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醉後題僧院》)的風味,也無法消受呢。

兩天以後,進城看看,城內一無足道;出其東門,則佳境隨處都是,短堤疏柳,秋水長天,一條路向齊山去,一條路向百牙山和清溪弄水亭去,當然水陸兩便,有馬有船,詩興偶發,不免來歌一首。“蕭蕭蘆荻毿毿柳,夢裏詩情畫裏秋;亦是山鄉亦水國,此身仿佛在杭州。”

論理,杭州應比池州好;可是論情,我又覺得池州遠比杭州深了!這不知是什麼原因,懷鄉老病嗎?我的祖籍並不是池州,空桑三宿之情嗎?我在杭州的日子還要較在池州的日子更多哩!

齊山距城約十裏,山上以多岩洞著名,雖不甚高,卻極有趣。頂有翠微峰,即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者也。我由水路去過一次,由陸路去過兩次,遊興固佳,文興不好,且抄宋人張芸叟在《彬行錄》裏的老文章吧:“齊山在州城之南,隔清溪可二裏許,背溪之陽,不與大山相連,東西可數裏,南北才一裏,高可百步,石色紺碧,棱骨隱顯,百怪千狀,正似人家所蓄太湖石也。竹木叢生,有如塑畫。寺居其陽,山有二十九洞,左史、石燕、白虎、七頂、觀音、小九華、紫峰其著也,乃李白、杜牧及唐人素所遊息之地。刺史齊照,日居其中,因以名焉。左史在山東首,自南麓緣山蹊可一裏餘,越嶺北下,穿石罅,石頗奇怪;罄折入洞,十步許,稍低;匐匐尋丈間,乃出一洞,忽見天日,四壁削,高可二十丈,渾如甑形,石色如黛,女蘿樛葛編其上,亦名小洞天。北岩有刊誌會昌六年刺史杜牧建安張祐書石。石燕、左史之西,越嶺少下北岩,如覆杯,可容百人,有穴西出。晝日,石燕飛翔,然捕者莫能得也。……白虎洞有石如虎蹲,人不敢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