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鐵,卻沒有鐵的冷漠,腆起圓圓的鐵肚,往灶台上一架,彌絲合縫,熨貼親切。
矮矮的土灶,並排兩三隻鐵鍋,情同手足,親如兄弟,各守各家,就是偶爾離開一時半會,刮刮鍋煙,也認得那形狀,記得那煙火顏色,絕不會鬧出雀占鵲窠,同室操戈的事來!
土灶上的鐵鍋,本分,專一,這就是愛情,就是婚姻了!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這本是一句戲謔,說那東西好吃,肚子飽了,眼睛沒飽,但誰能有這麼大的胃口呢?當然,鐵鍋語重心長幾次三番地提醒,不過,總有一些煙火中的男男女女當作耳旁風,結果弄得不歡而散,你走你的陽關大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砸鍋賣鐵,誰又能真正掂出一個成語的分量呢?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輕易說出這四個字!但是,當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麵對自己年老多病的父母雙親,麵對自己即將升學的子女,他們都會亮出這張底牌,幾多悲壯,幾多決絕!架在灶台上的鐵鍋,除了感動,一個個默默祈禱,那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因此,普通百姓都愛惜鐵鍋。買一口鐵鍋,一路上,二話沒說就將鍋倒扣於頭頂,那也是一方神聖的天呢,腳腳踩實,步步慎重。到家了,還得一絲不苟地燒鍋!在家門前的空地上,搬三塊大石頭,頂起鐵鍋,燒稻草麥秸,火光熊熊,鐵鍋兩麵通紅,倒入桐油,紮一把稻草,裏裏外外,一遍遍擦,一遍遍抹,噝啦噝啦,手中稻草把兒呼呼燃起來了,而那沸騰的桐油全都滲進鐵鍋裏。一時間,鍋香油香以及稻草麥秸燃燒的煙火味,都混合在鄉村上空了。鐵鍋,慢慢冷卻,先前的灰黑都變成了鐵青,疏密有致的紋理間,油油地閃著亮光,以後,即使日子陰暗潮濕,鐵鍋,也不會生鏽長黴!
從此,隨便給一把灶火,鐵鍋,就開始幸福地歌唱,一生也不曾停止!貧富懸殊,葷素搭配,都是人間煙火。鐵鍋,身同感受!雞鴨魚肉,野菜豬潲,倒進去,鐵鍋真心真意加熱,絕不弄個半生不熟。至於蒸煮煎炒,還是油炸水燜,全看個人喜好,隻要把握火候,油鹽醬醋,酸甜苦辣,什麼味都讓你如願以償。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磕碰磨擦,鐵鍋圈圈消瘦,歲月留下傷痕了。不怕,有補鍋的呢!農閑時節,補鍋匠挑著行當,頭戴舊草帽,肩搭一條髒兮兮的帕子,師徒三人走在村口的小路上,叮叮當,叮叮當,搖著銅板串兒,一路吆喝,補鍋——子喲,補鍋——子!開始,補鍋子三個字還沒幾個人聽懂,但叮叮當當一串銅板響,早讓村口那棵老杏樹意念一動,喲,補鍋的又來了!一會兒,各家各戶將鐵鍋送到杏樹下,洞眼兒的缺口兒的裂縫兒的,都交給那一老二少的補鍋匠。爐火呼呼,汗水淋漓,這裏敲幾下,那裏錘幾下,一口鍋就補好了,摸一下,補丁光光溜溜熨熨貼怗,補鍋匠笑了,這才直身,扯過汗帕擦一把臉。
但一家好幾口人在一隻鐵鍋裏搶吃的,你一鏟,我一勺,再小心翼翼,誰又能保證鐵鍋沒事呢?於是,男女老少都懷念杏樹下叮叮當當的聲響,冷不丁冒出一句,補鍋匠,也該來了!
唰、唰、唰……這是村子裏哪家在刮鍋煙呢!一下,又一下,鍋煙剝離,一塊塊,一團團,飛飛揚揚,又慢慢落在地上,油亮亮地黑,那就是煙火,是年月裏最真實最純粹的色彩,是人世間最豐富最厚重的色彩!那不是夜的黑,不是墨的黑,是撩進了多少霞光塞進了多少歲月,熊熊灶火積澱的顏色啊!當然,最最幸福的鍋煙,是大爺婆子額頭嘴角的那一抹,誰叫你當爺爺奶奶呢,誰叫你得了胖孫孫呢?幾掛小鞭,劈裏啪啦,嘻嘻哈哈,那一天,鄉鄰們都沒大小上下了,走進灶屋,指頭往鍋底一蹭,背於身後,突然朝那個笑得合不攏嘴的老人臉上一抹,那顏色一沾了喜氣,竟是醒目得很!不過也舍不得擦的,這叫吉祥,叫人丁興旺!而好客的鐵鍋,在一爐爐灶火裏,將雞鴨魚肉,將鄉鄰親朋的片片情意,蒸煮煎炸得噴噴香了!
突然想起,那叮叮當當的銅板,那唰唰唰唰的鍋煙,不知什麼時候從我們身邊消失了。是啊,土灶拆了,這些聲音住哪兒呢?但沒了真正的鐵鍋,貧血,怕是要成為社會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