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當地土窯燒的,中間略鼓,瓶頸又短,極普通,甚至醜。這樣一隻罐子,不論材料形態還是色彩,運氣再好,都不會撞上藝術的目光,不會被大師的手擱到玉女肩頭,汩汩倒出一股泉水,觸摸那聖潔的胴體,就是混進舊文物市場,哪怕弄一隻膺品,也做不到的!
汽壇,土話一直這麼叫,而字典詞典或其它什麼工具書,絕不會收錄它。
汽壇,土氣,俗氣,卻跟煙火走得很近!
一方土灶,並排三四隻鐵鍋,鍋與鍋相隔,靠角落的地方,埋一隻汽壇,圓圓的壇口露出灶台一手指,拿一塊圓木蓋住,裏麵隨時備著熱水。
壇屬土,鍋屬鐵,同處一方灶台,卻生生分出了親疏遠近!煙火大多寵著鐵鍋,大把大把的熱情,縱使無力讓鐵鍋嚐盡天下美食,也粗茶淡飯油鹽醬醋侍候。汽壇,謙謙如君子,默默立於灶眼邊上,把守煙囪,不抱怨,不妒忌。那些火星兒不安分了,開小差了,伺機往煙囪裏溜,汽壇腆起身子一阻,那火焰嗬嗬嗬笑著,不好意思扭轉方向朝鍋底飆。就這樣,當灶眼裏那一爐又一爐熊熊的柴火都化成了灰燼,仍沒有哪一縷火焰正正經經跟汽壇親熱過,汽壇也不計較,盡職盡責,仍將一壇冷水抱得溫暖熱乎。
隔一段日子,鐵鍋都要出一趟門,唰唰唰,刮刮鍋煙,看看藍天白雲,摸摸陽光,才心滿意足地回到灶台。汽壇,從新灶燒火那天起,紋絲不動,一動,水就涼了!
汽壇的幸福,在那一肚子熱水裏!
小時候,冬天特別冷,放學歸來,手指凍僵了,碗筷都拿不穩。但似乎總在進門的時候,母親早已拿一隻竹筒,往汽壇裏一伸,遞過一盆霧騰騰的熱水。將手沒入水中,熱熱的,癢癢的,融融暖暖的親情浸透我的肌膚,直入骨頭裏去了,外頭那一路寒氣,再不敢跨進門檻。而我七十好幾的祖父,每日睡前必用熱水泡腳,不然,那呼嚕怎麼也打不舒坦。
汽壇好客,更是細致周到。喝了酒,吃了飯,揭開壇蓋,舀一盆熱水,浸一條毛巾,老少長幼,一一端去,來,擦把臉吧,自自然然的語氣裏麵,怎麼也擋不住那一番情意。客人禮讓著,手伸進臉盆,剛捧起毛巾,又轉過一張笑臉,你們家汽壇,真熱水呢!直到回家的路上,那熱情還在血管裏嘩嘩流淌。是啊,沒了汽壇,當家女人的賢慧,不知要減去多少!
但日子一長,總有些粗心大意的人忘了給汽壇加水,或是生活不順心,動作裏生出暴虐之氣,汽壇失望了,傷心了,嘩啦,裂縫破碎,補也補不好了!
冬天,開始懷念汽壇熱水,那種溫度,真的還從未燙人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