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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平息淚水的我蹺掉第五節課,而奈緒也陪著我一起蹺課。當我心情平靜下來,向奈緒說明了電話的事情後,奈緒仍是帶著笑容,並像是在哄小孩似地摸摸我的頭。雖然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同時也讓我感到相當高興,並讓我的眼淚就此消失。
我照常上了第六節的英語課。在我入學當時,我的家庭問題就早已在所有人之間傳開,因此並沒有人多問。雖然我現在和同學間的感情不錯,但大家都保持著不會互相碰觸彼此真正放在內心深處部分的微妙距離感,因此這種和往常無異的氣氛,在這種時候真的讓我感到輕鬆許多。
不過當我在走廊上和狸貓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還是說了句“你沒化妝看起來比較可愛呢”,像這樣開玩笑似地調侃著我。
我毫無阻礙地回到習以為常的時間。一定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就是在僅需做筆記就好的平淡英語課結束後,在返家的班會中填了一份問卷。
問題似乎都是和最近連續發生的命案有關。發下來的問卷上麵,有著“守護生命價值協會”這種讓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名稱。問卷上方設有姓名欄,在姓名欄下則標有‘當媒體需要使用或類似狀況時,將與您聯絡並征求同意,因此請填入您的大名’的說明。
內容的回答欄是分成四大塊的Q&A樣式。
Q1作為自衛手段的槍械的合法化已經過了許多時間,但您是否有槍械與自己的生活更加接近的感覺?
A.感覺比月亮近。
Q2-1有關附近命案頻傳一事,若有察覺到什麼值得注意的問題,請詳述於以下欄位中。
Q2-2並且,請您對這類事件發表您的看法。
A.久隻要身上帶著晨間占卜中說的幸運道具,就不會有事。
Q3到目前為止,您有過想殺人的念頭嗎?
A.我並不是偽善到會回答沒有的人,也不是笨到會回答有的笨蛋。
Q4請發表您對生命的價值的看法。
A.就算吃到香菇也不會增加的東西。
雖然我毫不停筆一口氣將問卷填完,但是……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可能會被媒體拿去用的。可是如果真被媒體報導出來,那也挺有趣的,因此我在照實寫了學年、座號,以及姓名之後便將問卷交還。
結束班會,在前往廣播室途中我向奈緒問了有關問卷的事,結果她似乎也隻寫了和我沒兩樣的答案。
當我們來到地下室的廣播室時,發現尾山已經先獨自來到這裏,並在電腦前默默地處理工作。
“你今天真早呢。”
“嗯,因為聽到隻要填完那個蠢問卷就能離開,所以我就早早把問卷填完。才不想為那種東西花時間呢。”
我將書包放在離尾山身後有一段距離的置物架上——話雖這麼說,但因為空間很窄,因此也沒有多遠——拉開折疊椅坐在他後方。奈緒今天要負責打掃,因此將書包擺下之後便離開了。
“你寫了什麼?”
唔。他將手離開滑鼠,發出了這樣的聲音,並像是在回想似地抬頭望著頗為肮髒的天花板。
“Q1由於那是在我懂事時就已經蔓延的東西,因此沒什麼接不接近好說的。
Q2隻要不是自己或和自己有關的人受害,就是事不關己的事。不重要。雖然我們學校的學生和老師也是被害者,但畢竟都是些我隻知道名字的家夥。
Q3我現在就想殺了那些過度在意收視率,寧願舍棄命案消息並將藝人紼聞排上頭條,將事實扭曲後播放的新聞節目製作人員們。
Q4與其花錢製作這種莫名高級的問卷用紙,不如把這些錢用在那些需要疫苗的兒童身上,我認為生命至少還有這種程度的價值。”
“……的確很符合你的風格呢。”
隻見尾山聳了聳肩便再度回到工作上。我耳邊隻剩下喀嚏喀嚏的按鍵聲。我從他身後看了熒幕,發現他似乎是在進行編輯影片的工作。
由於奈緒不在,狸貓跟一年級生也一直沒來,因此雖然明白無所事事的我隻會妨礙人家工作,但我還是繼續向尾山攀談。
“尾山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要念跟傳播有關的學校的?為什麼想念?”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問這件事。由於從我入社時,他就一直理所當然地這麼表示,因此這件事在不知不覺間就變得太過理所當然,讓我一直沒有提問的機會。
“嗯——其實也沒有發生能明確區分出時間的明確事件,也沒有什麼我特別尊敬的人在那裏。應該就隻是‘想要知道’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開始想要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去了解那些沒有經過渲染,真正的現場資訊。
怎麼?中午那通電話,是家裏打來對你將來的事說了些什麼嗎?”
經由人口耳相傳的流言遠比數位通訊更加快速,並且傳得更遠。我這時不禁產生這樣的想法。
你怎麼知道?我說完便在椅子上抱著雙膝,讓重心交互地前後晃動,使椅子嘎吱嘎吱地搖晃著。但折疊椅並沒有因此像搖籃一樣順暢地晃動。
“因為和狐狸你有關的不好傳言多半都是和家裏有關,再加上你剛才的問題,任何人應該都能想到吧。……啊……媽的,竟然當掉了!”
他毫不客氣地這麼說道。對於總是自我中心,對不感興趣的事情就徹底保持冷淡的尾山來說,或許並沒有‘顧慮他人’的概念。但是我並不討厭他這種個性。……但也不喜歡就是了。
“……沒救了。似乎非得重開才行……他媽的……”
尾山雙手抓了抓腦袋,接著重新啟動電腦。
“搞什麼?既然你都決定好方向了,那就按自己的決定去做不就行了?反正你家裏又不因為錢煩惱,剩下你隻要憑著一股衝勁,貫徹到底就是了。那種不升學又不工作的家夥或許算是問題,但狐狸你的情況並不是那樣。那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有點複雜。……或許其實很簡單。隻是我很難做決定而已。”
“這種事你與其跟我談,不如到升學就業諮詢室去一趟。雖然去那裏也不見得有什麼幫助,但有話最好還是找個能好好聽你說話的人聊比較好。不要找像我這種聽聽就算,隻會在工作空檔應幾句話的家夥。不然就是像海天使……啊,你應該已經跟她說過了吧?”
“當然,我全都和奈緒說了。”
“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吧。無論你選擇什麼生活方式,會失敗的時候就是會失敗,既然這樣當然要選能讓自己接受的失敗法。……還有你那種坐法,裙子裏頭會被人看光的,換個姿勢吧。”
尾山雖然是一直背對著我坐在電腦前麵,但這家夥搞不好連背上也長了眼睛。而就在我這麼想的同時,我也察覺到原因。他是透過重開時變成一片漆黑的電腦熒幕看到我的模樣。
“怎麼?你興奮了嗎?”
我笑出聲音,並像挑釁似地保持著抱著膝蓋的姿勢,並刻意讓腳踝交疊。但隻見他扭了扭脖子,同時他的頸骨也發出了讓我耳朵能清楚聽見的聲響。
“並不會。小時候在圖書館第一次看見9.11恐怖攻擊事件當時畫麵的時候,那才叫興奮。當時我看到在大樓倒塌後的煙塵當中,就算嘔吐也不願意拋下攝影機和麥克風,仍然持續傳遞資訊的新聞人員後,感動到幾乎全身發抖呢。”
映照在漆黑熒幕上的我隨著電腦重新啟動而消失。那樣未免太怪了吧?聽我這麼說的他隻是歪著頭,應了句:“會嗎?”
“那種真正的專家在做的工作讓我覺得感動。無論內容是什麼,我相信那種態度一樣都是能打動人心的東西。我是這麼認為的。”
“咦?你剛才不是說並沒有什麼讓你決定將來的契機嗎?”
“因為我當時就已經決定要走哪條路了。我是為了增加知識,才會到圖書館去尋找重大案件的影片。……啊、如果說是因為那樣而讓我更有興趣的話,或許也算是吧。”
這時電話響起,傳來希望我們進行校內廣播的訊息。廣播到一半的時候,奈緒和狸貓正好現身,在為了開門聲傅進廣播內的事情被尾山訓了一頓之後,尾山接著將工作交給後續來到廣播室的一年級生處理。但又因為失誤讓一些資料報銷,使得氣氛變得緊張起來,因此我和奈緒便趁著被台風尾掃到之前逃離現場。
“我今天也能去你家裏住嗎?”
奈緒在返家路上對我說。雖然平常她隻會在五、六、日這三天這麼做……她一定是在擔心我吧。雖然奈緒看起來和往常一樣給人迷迷糊糊的印象,但一離開學校她就一直握著我的手。仿佛就像是不讓我感到孤單似地緊緊握著。她流露出的些許溫柔,讓我感受到仿佛會被燙傷般的強烈溫暖。
“要是太常住在我家的話,你家裏的人不會說什麼嗎?沒問題嗎?”
“家裏的人才不在乎呢。況且我不在,他們反而會覺得比較輕鬆呢。……而且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家裏。”
也許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我心裏這麼想。臉上一直帶著笑容的奈緒,這時候臉色突然沈了下去。這次輪到我緊緊握住奈緒的手。
“是嗎?那你就來我家吧。那這整個禮拜就……不,你幹脆就真的一直住在我家也沒問題。”
“啊、聽起來好棒喔。真的。”
於是為了換衣服,並拿好明天要用的教科書,我們先到奈緒家一趟。奈緒的家位在越過鐵道之後,再稍微走一段路的住宅街裏,那是一棟頗為漂亮的兩層獨棟建築。
我和奈緒一起進入玄關後便聞到淡淡的線香氣味。這味道應該是來自奈緒哥哥靈前的香。
看奈緒默默脫下鞋子,我也跟著脫鞋,在說了句“打擾了”並踏上室內地板之後,便看見奈緒的母親出現在我們麵前。那是個麵孔和奈緒相仿,但卻有決定性差異的圓臉女性。
奈緒的態度也和以往判若兩人,沉默、低調,隻見奈緒用灰暗的音調簡短說了句“我回來了”,便立刻上到二樓。我在簡單示意之後,也跟著奈緒到了她位在二樓的房間。我真的好久沒來這裏了。
以前來的時候我就有同樣的想法,奈緒的房間有些奇怪。書架、書桌、附有穿衣鏡的衣櫥與小櫃子。還有在房間角落堆積如山的布偶。那並不是經過整理的結果,而隻是單純地堆在那裏。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變成那樣,我從沒有向奈緒問過。
另外在房間門後有著她自己裝上,但螺絲都沒上好的兩個門鎖。在床鋪上頭則有個蓋著棉被的海豹布偶,看起來就像是有人躺在床上一樣。另外還能看到從床下露出的毛毯。
或許到了現在她還是睡在床底下吧。在經過了漫長時間之後,在造成恐懼的存在已經消除之後,奈緒仍一邊恐懼一邊顫抖,背靠著牆壁入睡吧。
看著奈緒沉默地換著衣服,並將文具放進包包內的模樣,讓我產生或許真的和她一起住會比較好的想法。那樣遠比讓她在這個對她來說等於痛苦記憶的這間房間內入睡,要好上太多了。
我或許應該更早抱有這種想法才對。
就在這個時候,奈緒扛起她那個格外龐大的運動包包,開口說了聲:“走吧。”。我們走下階梯,奈緒隻對母親說聲她今天也要住在朋友家,接著我們便離開這棟房子。住在哪、為什麼、和誰住,這些問題她的母親都沒有問。
我記得小時候光是要去朋友家裏,媽媽就會擔心地問東問西,但奈緒的媽媽似乎不是那樣。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後,突然湧起想去見老奶奶的念頭。每當心情消沈時,我心中就會不可思議地浮現老奶奶的笑容。
“奈緒,要不要到老奶奶那裏去?雖然還得帶著行李就是了,怎樣?”
“啊、好哇。我們走吧。行李不成問題的。”
奈緒總算恢複了以往的表情。但是我卻從來沒有在奈緒家中看過她的笑容。
我們抵達老奶奶店裏的時候,時間雖然還不算太晚,但店內卻已經座無虛席。這甚至讓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表慢了。
正當我們在店門口不知所措的時候,老奶奶來到我們麵前,並說了句“幸好你們來了”。
“咦?這家店要收了嗎?”
奈緒高聲說道。
“我也知道這很突然。但昨天晚上我兒子跑來要我和他一起住。雖然還有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願意來我這裏光顧,但我畢竟年紀也大了……因為這個原因,今天大家才會聚集在這裏。我原本也正想通知你們的。你們今天能來,真的太好了。”
我們得知這間有曆史的小店將要被拆除,這塊土地也將被賣掉。由於地點的關係,因此從以前就有許多買家覬覦這個地段,或許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變成大樓或停車場吧。老奶奶這麼跟我們說道。
“……這真的……太突然了。”
“是啊。人家也跟我說要做這個決定,就該早一點才是。其實從以前就有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我總是想著再做一陣子、再做一陣子,結果就又持續了好幾年。
畢竟……你們也知道,這裏總是有許多客人在捧場嘛。隻要這間店繼續開下去,我就能見到像小馨你們一樣的新客人,還有隔了幾年不見的老客人。所以我總是想著隻要再做一個月、隻要再做一年……最後等到回過神,才發現這家店一直都開著。所以這次……這次我決定做完這個禮拜,到周五就把這間店收了。”
我們和平常一樣,點了同樣的餐點,和平常一樣地吃著。但是點心的味道……正確的說是想到無法再見到老奶奶的寂寞,讓我們感覺點心內多了點鹹味。
在店裏的女性們對我們訴說著跟這間店的回憶。有人說在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時,覺得除了這間店之外沒有容身之處。還有人說在難過的時候總是會來找老奶奶哭訴。有人和在這家店認識的人結了婚,今天還帶小孩過來……我們真的聽到許許多多的回憶。
在這片鬧區誕生之前便一直持續營業的店。一直守著這間店的老奶奶。還有聚集在這裏,各個年齡的人們。大家都像親人一樣地笑著,圍在桌旁訴說著老奶奶的故事……真的是一間很棒的店。真的是一個很棒的……地方,但現在卻……
我們一直到深夜都還留在店裏。店裏的人們毫不間斷地來來去去,在這裏真的有著各式各樣的人……這讓我們感到很高興。離開的人都是些還有工作要做,非得離開不可的人。其實大家都想一直待在這裏吧。我抱著這樣的想法,看著那些人離去。
“小馨,小奈,時間已經很晚了,你們待在這裏沒關係嗎?”
老奶奶為我們擔心。現在早已過了我們平常回家的時間,會讓老奶奶擔心也是當然的。正當我們決定要離開的時候,一名將頭發染成白色的短發女性,說因為最近治安很差,因此決定要送我們一程。
雖然那人身上穿著緞麵刺繡外套,但和右胸相比,仍可看出她的左胸衣服下有個形狀獨特的隆起物,或許是幹那一行的人吧。雖然她是個舉止明快、麵貌清爽的美女,但從她那男性般的穿著,跟未施脂粉的麵孔來看,肯定不會是那種和酒一樣在店裏讓人消費的那種人。
她告訴我們她有開車,而且不光隻會把我們送到車站而已,而是會直接送到我住的公寓。雖然在吃過甜食之後應該要走路回去比較好,但隻要不吃晚飯的話,應該還是能扯平吧。
那名女性告訴我們她叫白石。是在熟悉新車途中到老奶奶店裏休息,也就是說在偶然巧遇那種狀況下而變成常客的類型。
“話說回來,我想能和家人一起住對老奶奶來說也比較好吧。畢竟她一直一個人管理那家店,努力了幾十年。能悠閑地和親人渡過剩餘的時間肯定是好事。”
“可是,我覺得那樣也會讓人感到寂寞吧。”
跟我坐在後座,坐在我身旁的奈緒這麼說道。白石小姐聽了這句話,唔!地應了一聲。
“的確包含我在內,會那麼想的人想必很多,但老奶奶肯定也遠比我們感受過更多,並且更長時間的寂寞吧。工作的時候或許還好,但當工作結束躺在床上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我想對老奶奶來說,到了那個年紀應該很難受才是。”
“……白石小姐,你是和家人一起住嗎?”
“沒有,我一個人住滿久了。但由於我這種個性,平常倒是不怎麼在意,不過還是會有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寂寞的時候,畢竟是人嘛。
像我的話,遇到那種時候就是到朋友們的店裏去喝酒,或是和感情不錯的女生打打電話,或是找她們玩,但老奶奶應該是不會那麼做的人吧。
雖然我不管是深夜還是一大早,都還是會照樣去找朋友。但老奶奶應該是那種會處處在意時間和人家是否方便的人吧。”
“所以……就因為老奶奶是那種個性,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會聚集到那家店去的,一定是這樣。”
沒錯。白石小姐笑著這麼說道。
“呃,你是叫馨吧?你是自己一個人住吧?會覺得寂寞嗎?”
“不會。因為有奈緒陪我。”
我邊說邊將看了奈緒一眼,而奈緒也以笑容回應我的視線。
“你的家人呢?”
我一說到自己老家所在的城市名稱,白石小姐便立刻接道:那裏有家我常去的店呢。
“那麼說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囉?”
“是啊。所以我隻能偶爾才到老奶奶的店裏光顧,因此我每次到這裏的時候,都會擔心這家店是不是還好好開著呢。”
我們笑了。
在這種氣氛下和白石小姐聊著天,感覺沒過多久就抵達公寓。
“你住的地方挺不錯的呢。真好,我好羨慕喔。哪像我在短大時代是和朋友兩人一起住一間破舊的1LDK喔。牆壁也隻是擺著好看,隔壁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你可是有錢人呢。”
“……是啊。不過也隻是有錢而已。”
我們下了車,我低頭在車窗旁這麼說道。白石小姐雖然因我這句話楞了一下,但奈緒緊接著在道謝之後,便關上車門。
稍過了一會兒,車子駛離了,我們也目送著那輛車離開。
沒錯,我隻是有錢。但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卻也變得隻是有錢而已。
“我不知該怎麼說,這種感覺好奇怪喔,馨。”
在我們等待公寓電梯的時候,奈緒低頭這麼說道。而我則是拾著頭,望著電梯上顯示樓層的指示燈。
“我也是。那算什麼呢?算寂寞嗎……該怎麼說,就好像……”
由於電梯抵達,我中斷了說到一半的話。我們走進有著過剩白色照明的箱內,按下13樓的按鈕。
在我心裏麵的是仿佛被人拋下的感覺。另外或許還有著些許的嫉妒。比起我們,老奶奶還有其他更加喜歡的人,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告知這個事實一樣。
我也明白白石小姐跟我們說那些話的意思。但就因為這樣,才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雖然明白但心裏卻無法完全接受。奈緒的心情肯定也和我一樣吧。
“馨。直到周五,還有,呃……三、四、五……雖然隻有三天,但我們這三天都去吧。我們去見老奶奶吧。”
“嗯,也好。我也想見老奶奶。”
我希望我喜歡的人也能把我當成是自己最喜歡的人。那種理所當然,但是卻帶有些許幼稚的想法,讓我的心中產生寂寞。
我感覺自己也曾經曆過這種心情。
……或許是小學時的初戀男朋友,決定要上和我距離十分遙遠,隻有優等生才能就讀的私立中學時。學校比起我要來得重要嗎?我當時這麼問。現在回想起來,明明隻是個小學生卻提出這麼蠢的問題,而且當時好像還自作主張地哭了出來,讓人家感到困擾呢。
更早之前似乎也有過。……對了,爸爸和媽媽也是這樣。我就算到了能一個人玩的年紀,看他們兩人總是一直黏在一起讓我感到嫉妒。爸爸和媽媽我都喜歡,正因為這樣,我才希望自己也是他們最喜歡的人。我希望爸爸比愛媽媽更愛我,媽媽也比愛爸爸更愛我。
那實在是無可救藥,屬於小孩的任性。我當時有直接對媽媽說出我的想法,而媽媽則巧妙地哄住我。
這可真傷腦筋呢,唔——媽媽當時邊這麼說,卻滿臉笑容,還故作煩惱地歪著頭。
‘媽媽也希望自己是馨最喜歡的人呢。既然這樣,你願意比喜歡爸爸還要更喜歡媽媽嗎?’
‘嗯!’
‘那如果爸爸也問了同樣的問題,馨要怎麼說?’
‘……呃……’
‘馨討厭爸爸嗎?’
我搖了搖頭。
‘那喜歡爸爸嗎?’
我點了點頭。
‘那麼爸爸和媽媽,馨喜歡誰?’
‘……呃……媽、媽媽。’
我像是很勉強才擠出聲音似地說出這個答案。
‘那麼就算爸爸也問同樣的問題,馨也會選媽媽囉?’
這讓我隻能不發一語地低著頭。
‘馨很喜歡爸爸,也很喜歡媽媽吧?’
我點了點頭。
‘所以囉。媽媽也是這樣。媽媽和馨一樣。媽媽喜歡爸爸和馨。兩個人都喜歡。如果能把兩個人一起抱在懷裏雖然是最好的,但媽媽的手臂可沒有那麼長嘛。爸爸也是一樣。所以囉,馨……’
媽媽說到一這裏,輕輕將我抱在懷中。
‘當媽媽這樣抱著馨的時候,也在忍著不抱爸爸。爸爸雖然也想同時抱著媽媽和馨,但是也得要忍耐同樣的事。這樣你明白嗎?馨。’
當時雖然我老實地點頭,但其實我根本就不懂。隻是覺得自己明白,但心中湧現的感覺卻沒有改變。
隻是我學會想成對媽媽來說,我是她最喜歡的人,但爸爸同樣也是媽媽最喜歡的人。並不是一樣喜歡,而是兩者都是最喜歡。而對爸爸來說也是一樣。我學會去接受這存有某些矛盾的想法。
“……唔。”
我自然地發出微弱的聲音。以前的回憶讓我的胸口感到刺痛。那時我所喜歡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已經無法擁抱對方,也無法讓對方擁抱。現在隻有僅存在於回憶中的媽媽,和已經改變的爸爸。
但現在的我還有奈緒。她願意陪在我身邊。她願意擁抱我。
“你沒事吧?馨。怎麼了?”
“沒事,沒什麼。”
為我擔心的奈緒握住我的手。她柔軟的手動作十分溫柔。
“奈緒。”
“有什麼事嗎?”
“……你喜歡我嗎?”
她麵對我這突然且沒來由的問題不假思索,且毫不猶豫,仿佛理所當然地輕鬆做出回答。
“嗯。”
“我也喜歡奈緒。你是我最喜歡的人。”
奈緒的臉上浮現出些微的驚訝,但那嬌小的臉蛋上隨後便掛滿笑容。
“馨也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最喜歡馨了。”
我們握住彼此的手。為了不讓彼此分開,不讓對方被丟下,緊緊地握著。
○
19:30
在晚餐時間剛過的時候,元川坐在中穀駕駛的車上,偷偷溜出醫院,來到位在警察署附近一間他們經常光顧的餐館,享用著味噌燉魚套餐。這對元川來說是頓闊別已久的像樣晚飯。
這裏的味噌燉魚好吃的無可挑剔。雖然隻是間由年邁老夫婦經營的破舊小店,但是附近的大學生仍會在特定的時間大舉光顧。偶爾還會有大排長龍的景象,因此也是一家頗受歡迎的餐館。尤其是這道無法很快上桌的味噌燉魚,也成為該店理所當然的慣例。由於這家店考慮到避免將魚燉壞,而沒有采用事先將大量材料燉好備用的方式,因此才會出現像這樣的等待時間,而現在已經很難見到像這樣的店家了。
雖然中穀說這裏的味噌燉魚和家鄉味不一樣,所以不吃,但元川卻認為不好好享用一下這種味道實在是太可惜了。和中穀現在吃的豬排套餐相比,味噌燉魚無論在味道上,還是健康上可都好太多了。
像是舀豆腐似地用筷子輕輕夾起一塊柔嫩的青花魚肉塊,接著將魚肉放在白飯上,再一口氣將飯和魚肉扒進嘴裏是元川喜歡的吃法。如果左手能自由活動的話,應該是要以碗就口,但現在元川隻能像小狗一樣低頭將嘴湊到碗旁。
元川一麵咀嚼著口中的魚肉拌飯,同時喝了一口老板會隨心情改變湯料的味噌湯。今天的湯料是海帶芽、豆皮、蔥花的基本組合。當湯流過喉嚨之後,元川懷中的手機便開始震動。雖然在執行一般業務的時候,由於不喜歡有人在吃飯時間打擾,因此元川通常會將手機關機。現在雖說人不在第一線,但在這種有大案在辦的時候是不能那麼做的。元川慌張地想掏出電話,而這個舉動讓他不小心將拇指泡進湯裏,舔去拇指上的湯汁接起電話,那個男人的聲音便跳進元川耳中。
‘是我。’
中島紫炳。雖然元川不記得自己曾告訴過他手機號碼,但現在不管這家夥到底知道什麼,也沒心情一一去感到驚訝了。什麼事?元川簡短地作出回應。
‘看來我們相當走運。第一次就中獎了。女人的指紋查到了。’
“對方的名字?”
‘海棠馨。我原本是想將資料交給你的,但你現在在哪?你似乎不在醫院的樣子。’
看樣子中島現在應該正位在那間空無一人的病房吧。元川發出小聲的冷笑,並注意不讓笑聲傳進電話中。
‘怎麼?你正在用餐嗎?……嗯,也好。我把資料擺在這裏,你事後再好好看看吧。對方可是超乎我們想像的燙手山芋呢。’
“你到底查到什麼了?”
‘……呃,你被偷的那組GPS是哪間廠商的?’
雖然元川一下想不透中島究竟想說什麼,但還是試著回想GPS的製造商,並告知中島那間廠商的名稱。
‘……真巧。海棠馨就是那間知名電機製造商裏麵一名常董的獨生女。’
“分公司的嗎?”
‘不,是總公司的。勢力很大喔。’
元川腦袋裏立刻閃過幾個疑問。為什麼那種人要犯案?明明身為總公司常董的女兒,又怎麼會就讀這種郊區學校?她和那群搶匪又有什麼關係等……。
但無論哪個問題,都不是在味噌燉魚逐漸變涼之前應該提出的。
“所以呢,現在要怎麼辦?”
‘總之基本上,我們事前說過的計劃不變。跟蹤,在對方即將犯案的時候以現行犯的身份逮捕。不過畢竟對手的來頭不小。因此想必也會雇用對應身份的律師吧。要是證據不夠充分,在審判時被翻盤也不奇怪。’
“隻憑無照持有槍械的理由是抓不了她的,你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必須鎖定犯罪現場。我們晚點再做詳細討論。現在你先盡情享受晚餐吧。另外你們手中應該都有私人持有的槍枝吧?麻煩你們將那玩意也準備好。’
“我們的槍?你打算要我們用那個嗎?”
‘沒錯。停職中的中穀自然是不用說,現階段不在調查位置上的你也沒有公發槍枝。雖然我是希望備而不用,但現實無論何時都讓人難以掌握。為了萬一可能發生的槍戰,我希望你們有所準備。隻是這樣。’
中島話一說完,便切斷電話。
“是中島嗎?”
坐在元川對麵的中穀正剝開炸豬排的麵衣外皮,細心地用筷子去掉脂肪部分。中穀最近似乎開始在意肚子的贅肉,因此經常會在他用餐時看到這種場景。
不過看在元川眼中,倒是覺得與其那麼麻煩,倒不如直接點脂肪含量較少的雞排還比較省事。
“因為現在我們無法用公家的手槍,他似乎要我們準備好我們個人持有的槍枝。”
“那家夥打算徹底和特搜總部切割,進行獨立行動嗎。能逮捕嫌犯是不錯,但在那之後肯定會引起許多周遭同僚的不悅吧。這可難搞。”
“中穀學長,你有卡巴的備用彈匣嗎?”
被下令停職一周的中穀西裝胸口底下仍有著隆起物。那是他個人持有的四五口徑柯爾特Government,九一年A1型。元川記得曾聽說過那是中穀從他前輩那裏繼承來的手槍,但是並不知道詳細經過。
Government的彈匣一般裝有七發子彈,但光憑這些實在難以讓人安心。既然不是單純的逮捕,而是要以槍戰為前提采取行動的話,至少希望能有三個以上的彈匣。但話說回來,元川還從沒看過中穀在實戰中動用過他的愛槍。中穀主要還是使用公家配給的P230
JP,而且元川也隻看過中穀拿那玩意兒來當做威嚇的工具,因此這讓元川多少有些不安。
“你可別小看我啦。”
中穀的這句話讓元川稍稍鬆一口氣。說得也是。元川在心裏安慰自己,然後便忘記剛才自己提的問題,繼續去夾眼前的青花魚。沒錯,這根本沒什麼好擔——
“我換彈匣的動作可快得很呢。”
筷子上的魚肉掉進味噌湯裏,而元川隻能仰頭,閉上眼睛。
●
19:30
我們每天放學後都會到老奶奶的店裏光顧。不知不覺間,店內已經變成老奶奶始終坐著,而變成熟客站在櫃台內準備餐點。我和奈緒雖然也不是這裏的服務生,但後來也穿著製服幫忙進行接待客人的工作。有真的女高中生穿著真的製服的店,那可不多見喔。聽見其中一名男性顧客這麼一說,店內便掀起了一片笑聲。
其中也有中途為了工作而離開,一到休息時間又回來幫忙的人,甚至還有毫不知情初次光顧這家店的男顧客,為眼前的景象感到目瞪口呆。當店內的女性說:“現在是特別優待期間,讓我喂你吃吧”的時候,隻見那個人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地問道:“這到底是間什麼樣的店呀?”,那一刻真是有趣。
這真的是一間充滿歡笑……讓人喜歡的店。
到了最後營業日的周五,我和奈緒兩人買了大花束……自然地在比平常稍早的時間來到店內。店裏上了年紀,和老奶奶及遑屋一起持續看著這塊鬧區改變的顧客逐漸增多,因此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也稍覺得和店裏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
當最後老奶奶擁抱我的時候,我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當我們離開這間應該不會有機會再度光顧的小店,穿過店門的暖簾時奈緒早已哭到泣不成聲。
而我則擦去在眼角快要再次溢出的淚水,握住奈緒的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我這麼說道。而奈緒也以同樣的心情,回握我的手。
“馨。馨……你打算怎麼辦?”
“嗯?你是指什麼?”
“短大。你真的……能和我一起去嗎?一起……”
“我最近都沒在準備考試……得拚一拚才行了。”
“我不是說這個!”
聽到平常很少大聲說話的奈緒這麼一喊,讓我驚訝地不禁停下腳步。我們兩人就這麼停在夜色尚淺,位於鬧區的大路上。走在我們身後的人因為差點撞到我們,因此像是責備似地輕咳一聲,最後瞪了我們一眼之後,便從身旁走向前去。
奈緒還是低著頭,但嘴上仍繼續說道。
“不要敷衍我。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麼吧?”
“……嗯,大概吧。”
比起能否考上短大,奈緒更擔心的應該是從明年之後我們是否還能繼續在一起吧。
如果我照爸爸說的去做,我想我們就得分開了。我當然不希望那樣,但實際上我現在之所以能夠生活,是因為我擁有爸爸彙入我戶頭的錢,要念短大也必須依靠那些錢才行。
……雖然我在電話中說了那種話,但事實上我仍然隻是個用雙手攀著爸爸手臂的小女孩。如果爸爸不繼續將錢彙入我的戶頭,那別說是短大,我就連每天的生活都有問題。
就算我自以為已經離開爸爸身邊,但是在金錢上仍然無法自立。套在我脖子上的繩索,另一頭仍始終握在爸爸手上。
“……從現在開始,也許該去找個打工的機會了。”
如果從現在開始要隻靠打工過活,當然就無法繼續住在那間每月得花費十五萬以上的房間。買東西時也得捏緊荷包。甚至就連和奈緒逛街也……會很困難。進了短大……以我的成績能拿到獎學金嗎?
“打工,努力念書……這樣子,或許有辦法……應該吧。”
雖然我試著將想法說出口,但這些話卻欠缺現實感。無論要我工作沒有問題。要我念書也沒有問題。如果隻是要生活,如果隻是要上學都不成問題。但若說要念短大,並且讓自己能夠生活……似乎有點難。不對,是非常難。
不,在這些問題之前,如果爸爸認真考慮我在電話中所說的,那麼我就連和奈緒在一起這件事本身都會變成問題。
看見我不發一語陷入沉默,奈緒繞到我的麵前,然後有些用力地將額頭埋進了我的胸口。
“如果會很困難……如果會很辛苦……那麼就算不念什麼學校也沒關係。至少我不在乎。……找個遙遠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住在同一間房間裏……貧窮也沒關係,怎樣我都無所謂,所以永遠和我在一起吧,馨。……我不要和你分開活在不同的地方。”
我輕輕摟住奈緒嬌小的肩膀,將她抱在懷中。
“奈緒你真的……願意為我那樣嗎?”
“馨你不會那樣想嗎?你討厭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不,NO,怎麼可能……。我腦中浮現出許多否定的詞句。但將那些詞句說出口,讓我感覺實在太過膚淺了。
所以我決定讓手臂使足力氣,將她抱在懷中。我緊緊地抱著奈緒,緊到甚至會讓她感到難受。但是奈緒沒有發出哀號,也沒有掙紮,隻是輕輕將自己的手臂繞過我的腰際,同樣用力地緊抱著我。
我們不發一語,隻是互相擁抱。在這喧鬧的氣氛中,就算走過身邊的行人投出好奇的視線,我們也不在意。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就像是要喚醒我們似地突然響起。我鬆開緊抱著奈緒的手,拿起手機。
打來的人……是爸爸。又是挑在這麼準的時機打來。奈緒似乎也察覺出打電話給我的人是誰,腦袋在我的胸口微微挪動。
“……馨。”
我任憑手機在我手中發出聲響,向奈緒問道:
“……奈緒,你真的……願意那麼做吧?”
“嗯。……動手吧。然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我接起電話。聽到爸爸的聲音。他提到有關周日的事情。
“爸爸。……我想了很多,你把那個人也帶來吧。我們三人好好談一次。到我這裏來談。”
‘……可以嗎?如果我帶那家夥一起去。’
那家夥。不知是什麼意義下的‘那家夥’。是因為關係親昵才用的‘那家夥’,還是因為和我一樣,是因為不喜歡對方所用的‘那家夥’呢?光從爸爸簡短的話語中我無法清楚分辨。
“嗯。都已經過了三年。所以沒問題的。我們試著見一次麵吧……這次多花點時間。”
‘……是嗎。能聽到你那麼說……該怎麼講。我很高興,馨。好吧、我會帶那家夥一起去。到時我們會去你住的房間接你。’
我看了奈緒一眼後,奈緒便小聲地說出位於鄰鎮一家咖啡店的店名。那裏的確是個好地方。我接著告訴爸爸那間店的地點。
“……到時我們在那間店見麵吧。我會在露台的座位等你們。時間就中午左右好了。大概一點的時候吧。”
‘我知道了。……真不可思議。感覺像是鬆了一口氣呢。’
“嗯,我也是。就這樣……我會等你們的。”
我接著掛斷電話,然後再緊緊抱住奈緒。
那總有一天的日子,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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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0
元川敲了敲中穀白色MARK
X的車窗。在車內的中穀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便打開副駕駛座的門鎖。元川一坐進副駕駛座,便立刻聞到中穀萬寶路香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