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元川。你怎麼跑來了?”
“沒什麼,今天不是禮拜天嗎?住附近病房的家夥,不知是親戚還是什麼的,帶了一大堆小鬼來,吵死人了。我根本就睡不好。”
元川打開在便利商店買的兩罐咖啡,將咖啡放在置杯架上。接著又打開裝有牛肉幹的袋子,然後放在儀表板上。雖然監視、跟蹤對吸煙者來說,是會讓肺生病的行為,但在過程中如果有準備牛肉幹或魷魚幹之類的零嘴,不但能減少抽掉的煙數,而且還比口香糖更能得到滿足感,因此這對元川兩人可是相當受歡迎的商品。一定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是會有少數人因此得到牙齒及下顎的毛病,以及會讓人想喝啤酒。
“怎麼了?有看到什麼嗎?”
元川隔著車窗,仰頭看著那以藍天為背景的公寓。那是海棠馨所居住的公寓。
“大約三十分鍾前,那個小個子的……叫梔奈緒吧,那小鬼扛了一個包包出去。”
“可惜。我應該早點過來的。那樣我就能負責跟蹤她了。”
雖然元川等人在開始對海棠馨進行跟監之後,便立刻注意到梔奈緒的存在,但在這次行動中,包含中島在內動員的人手僅有三人,因此才刻意將目標集中在比較棘手的海棠馨身上。要逮捕梔奈緒雖然容易,但如果先將她逮捕,那麼可能會錯失以現行犯身份逮捕海棠馨的機會。
另外在先前使用的問卷上似乎也沒能采集到狀態夠完整的指紋,如果僅憑體格以及跟海棠馨關係密切為理由逮捕梔奈緒,那也稍嫌缺乏確證,這也是讓他們有所顧慮的原因。
“沒差啦。反正她也隻是回家而已吧。她們兩個是過著類似半同居的生活。作父母的難道都沒有說兩句嗎?”
“最近的小孩真讓人搞不懂。”
“可不是嗎。……比起這個,你不睡一下沒問題嗎?到了晚上我可是會不客氣地睡喔。”
雖然參與行動的共有三人,但由於中島在這三人當中也是處於獨立行動的狀態,因此基本上並不算在進行跟監的人當中。由於實際上隻有兩人,所以采取日夜輪班製,因此元川像現在這樣大白天出現在這裏完全是在計劃之外。
不要緊的。元川說完也動手抓了一把牛肉幹。有好一段時間,車內隻能聽到兩人嚼牛肉幹的聲響,由於這種感覺不算很好,因此為了消除那樣的聲音,元川啟動衛星導航係統收看電視。
“啊……這個……中穀學長,這是那把鷹見步槍呢。”
‘現在各位所看到的狙擊步槍,是受到日前狙擊案的影響,導致鷹見企業決定公開試作品完成時的照片。嫌犯所使用的武器很可能就是這把狙擊步槍,並加裝瞄準鏡與滅音器……’
畫麵中是一名滿臉笑容的中年男性,手上拿著白色鷹見步槍的照片。
“拜托,這那是決定公開的東西呀。這玩意根本不是正式的圖片嘛。該不會是員工擅自流出的吧?”
特搜總部所搜集到的鷹見步槍資料隻有簡單的規格,以及一張僅有單麵,而且品質粗劣的黑白影印。而影印資料裏也隻有勉強能讓人分辨的外形設計圖,而且那張圖片的握柄部分還有個箭頭,箭頭末端則有‘這個部分可以分離’這種讓人看了莫名其妙的注釋。實際的照片卻被當成‘機密’處理,這也讓轄區警員各個怨聲載道,這些元川都還記得。雖然理由是為了維護企業利益,但一般來說這種藉口隻會落得被批得狗血淋頭的下場。可是在鷹見企業內部似乎有不少退休警察的人脈,而這也導致高層始終維持著要警員們三緘其口的論調。就以上幾點看來鷹見企業不太可能會在現在這個時期公開步槍圖片。元川認為事情應該是像中穀剛剛所說那樣。
這時電視中換了另一張圖片,這次是那名男性擺出射擊姿勢的照片。不過男性手中的並不是之前的白色鷹見步槍,而是設計相同,隻有顏色不同的純黑色步槍。
在畫麵的右下方也多出了一個播放著攝影棚實況的方框,一名打著領帶的男人,帶著頗為讚歎的表情開始發表意見。
‘看樣子這把步槍就跟先前發表過的消息一樣,有著盡可能精簡多餘部分,並經過輕量化的感覺呢。從我第一眼看到的設計來說,這款步槍應該是承襲了以前鷹見企業自信地滿滿推出,卻嚐到商業性失敗的“大鷹”經驗,所以想試著對使用者強調容易上手的印象吧……’
這時又換了一張照片。照片中有數名互搭著肩的男性,他們手上則拿著被分解的步槍零件。圖中可看出那將握柄與槍托一體化,有著曲線美感的曲式槍托,可從彎曲的收窄部分將步槍一分為二。有著槍管、槍機、扳機等重要零件的部分,看起來就像是雷明頓XP100
等槍械,而另一邊,或許是隻有槍托的關係,看起來就像是毛瑟C96等槍械所使用,兼具槍套作用的外接式槍托。
‘這裏就是問題所在。和突擊步槍不同,這對以安定性為賣點的狙擊槍來說可是相當大瞻的設計。講到槍托可以分解,雖然也有像二式步槍那樣的可拆卸式設計,但那類槍械是屬於將槍機前方部分連同槍管一起拆卸的類型,因此和這把步槍是不同的。
這把槍多半是以內銷為前提,但以狩獵用槍枝來說,明明光是輕量化處理就已經十分充分的步槍,卻還特地加入槍托分解功能這樣的不安定要素,不知這是因為鷹見企業對自己的製作功力很有自信,還是單純隻是想推銷給追求新穎的顧客……總而言之,目前實際上支撐鷹見企業的並非該公司自創品牌的槍械,而是為其他公司槍械進行個人化修改的部門,以及販售零件這兩大塊領域。或許這對一家企業來說,並不是樂於見到的情況吧。這款步槍或許也是鷹見企業期待它成為強心劑的一款作品。’
這時右下角方框中的畫麵有了變化,畫麵切換成一名在午間新聞時常會看見的男子。
‘這把槍看起來不到四公斤吧。槍管也很短……大約二十三~二十二英吋左右吧,將攜帶性提升到這種程度,究竟是想用來做什麼呢?話說回來,也沒有人會對攜帶太方便這點有意見就是了。’
‘將槍托分解並且連槍管也卸下的話,隻要有一個夠大的包包應該就能輕鬆裝進去吧。二十英吋的槍管是要讓308彈頭獲得充分加速的最低要求,而這款步槍正是選了接近這個底限的尺寸。一想到在這把槍遭搶……也就是在試射階段的時候也準備了滅音器,因此有可能——’
元川他們就這樣看著那不知為何對槍械頗為熟悉的主持人,和那名讓人搞不清到底是什麼身份的評論員,將其他人完全晾在一旁自顧自地不斷聊著。
“對了,中穀學長。你剛才是不是說那個小個子的帶著一個大包包?”
“……我記不得了。比起那個,這些圖片應該都是私下泄漏出去的吧。要是他們真的有得到鷹見企業提供的資料,應該也不用聊這種充滿想像的對話才對。”
中穀強行將話題扯開。的確,如果梔奈緒真的帶著裝有步槍的包包並跑到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就現在的狀況也隻能當作沒看見。就算去想那種無濟於事的問題,也隻會讓自己受焦躁感煎熬罷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對此感到不耐的元川,將嚼了好一陣子的肉幹吞下肚。接著他跟中穀要了一根萬寶路,用標有小酒館名字的打火機點燃後開始吞雲吐霧。雖然元川胸口口袋中還有著自己的雲雀,但中穀不準他人在愛車內抽萬寶路以外的香煙。雖然這是在中古車商買的舊型車,但他似乎頗為寶貝這輛車。
“喂,元川,出來了。”
元川朝車外看了看。從公寓大廳裏定出一名穿著黑色皮長褲,身上披著夾克的女性,她那頭直順、豔麗的黑色長發,正隨著步伐緩緩晃動。是海棠馨。
她並沒有帶著可以裝下步槍的包包……但或許是為了搭配服裝,海棠馨仍帶著一個黑色的,小手提包。
“看起來不像是帶著步槍的樣子……中穀學長,你怎麼看?”
“最近的高中生發育可真不錯。穿那種服裝出現在明亮的場所,身體的曲線就全都……”
見元川沉默地不發一語,中穀才嘻皮笑臉地加了句“我開玩笑的啦”。
“她的服裝……和我在雨天那時看到的很像。但是女高中生會在天氣晴朗的初夏中午穿那種衣服嗎?”
“你覺得我會知道嗎?”
被中穀這麼一說,元川才想到中穀說的沒錯。向刑警詢問這種知識就像是找足球選手詢問棒球短打的訣竅一樣搞笑。尤其是他跟中穀……
能夠三兩下就回答那種問題的人,至少也不會像中穀那樣穿著衣領滿是汙垢,而且鬆鬆垮垮的襯衫才對。
“總而言之,我們就跟上去吧。”
12:45
那間咖啡店的開放式露台,是我剛知道狙擊的興奮時,和奈緒兩人逛街發現的地點。
我們看中的並不是咖啡店,而是如同字麵一般,是地點。
因為隻要在那個露天露台上,無論坐那個位置都可以從馬路對麵的七層樓立體停車場進行狙擊。而且那座停車場,雖然原本是一旁小型主題樂園的專用停車場,但現在主題樂園已經倒閉,隻剩下停車場在獨立營運。
雖然是七層樓的建築,但自從電梯壞掉之後便一直沒人修理,因此三樓以上總是空空如也。雖然還有一條連接隔壁主題樂園的通道,但由於主題樂園已經關門大吉,因此位在園內的電梯也無法使用,可說非常不便,不過對我們來說反倒是個方便行事的地點。
僅有車輛出入口有裝監視攝影機,人員出入口及其他地點則完全沒有攝影機的設計也是好處之一,因為這樣一來在逃走的時候隻需要走逃生用的後門就能輕鬆逃進小巷內。
話雖這麼說,但被我們鎖定的人當然不會碰巧來到這種地方,因此隻有在這附近探過路,這個地點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派上用場。
這裏的露台和馬路及人行道相比,多出約一個台階的高度,另外也像是要區隔和馬路的空間似地在露台四周種了植物。如果太靠近露台外側,那些植物有可能礙事,因此我挑了一個幾乎位在露台正中央的桌子。帶著我點的,比一般的溫度稍微熱一點的拿鐵坐了下來。除了基本的低脂牛乳外,雖然我還請服務生在拿鐵裏加進杏仁糖漿,但以現在的心情來看或許咖啡根本不需要加糖。我將自己的小手提包放在左手邊的椅子上。
我往馬路對麵的停車場看了一眼。奈緒應該已經在六樓角落做好準備,但從我這裏卻無法清楚看見她的身影。不過原本就是隻會在射擊前才拿出步槍,因此現在看不到她也是裏所當然。
這裏與大樓的距離約是八十,高低差約有十七~十八左右。雖然這種距離不會產生多少誤差,但個性一板一眼的奈緒現在或許正在努力計算吧。
就在我喝掉半杯拿鐵的時候,爸爸他們出現了。比我們約好的時間早了五分鍾。我若無其事地打電話到奈緒的手機。
“來了。”
‘收到,我看見了。’
我讓手機保持通話狀態,將手機擺在桌上,雖然我又抬頭看了一眼,但仍舊無法看到奈緒的身影。
明明是星期天卻穿著西裝,幾乎有兩年半不見的爸爸。還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一輩子都不再碰麵,那個化著濃妝的女人。而在他們後方還有兩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性。從舉止來看,他們不像是司機或傭人。那女人在突襲媽媽的房間時,按住我的那些男人雖然看起來都是群靠暴力討生活的家夥,但這次這兩個則是樣子比較像保鏢的高挑男人與金發男。他們兩人懷中都能看到隆起物。
發現我身影的爸爸來到桌旁。而我則是用手肘抵著桌子,以手托著臉頰的姿勢迎接他。
“好久不見了,馨。你長得更大、更成熟了。”
爸爸說話的語調很快。簡直就像是沒有經驗的舞台劇演員。那並不是應該對坐在椅子上的人所說的話。一定是他在來到這裏之前,事先想好的句子吧。
我朝自己對麵的座位指了一下。爸爸在我指示的座位就座,而那個女人則坐在爸爸身旁。她現在靠那頭微卷的頭發掩飾著那被我咬爛的右耳。
我和那女人隔著桌子,視線相對。這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好好談談的感覺,反倒比較像兩名在尋找拔槍時機的槍手。
……反正實際上也是這樣。
你們不能克製點嗎?爸爸這麼說道。接著爸爸像是要改變話題似地,小聲問了句:“這裏有服務生嗎?”
“東西都是到裏麵的櫃台點好,自己拿過來的。想喝什麼的話,就自己跑一趟吧。”
爸爸皺起了眉頭。
“是這種製度嗎。……櫃台在哪?”
爸爸話說完正要起身,但肩膀卻被那女人按住,被迫坐回座位上。接著那女人指示那名高挑男子隨便點些東西,便讓他跑腿去了。而剩下的金發男性,則默不作聲地坐在我身後的座位上。他跟我保持著隻要一伸手就能按住我肩膀的距離。
一股壓力從我身後襲來。隻要我看著那女人或爸爸,就勢必得讓身後的男人離開我視線之外。雖然他並不會突然掐住我的脖子,但一想到進入緊急狀況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存在實在不容小覷。
況且雖然爸爸在場,但從剛才的應對來看,那女人應該才是這些西裝男的主人,不知他們究竟有什麼計劃,也讓我感到恐懼。
我閉上眼睛,喝了一口已經涼掉的拿鐵。
“有三年不見了呢。”
“是啊。”
“學校那裏怎樣?”
“不怎樣。”
“最近生活上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
“……你常來這種店嗎?”
“還好。”
接著是沉默。爸爸所準備的話題似乎已經見底了。為什麼能說的就這麼少呢?為什麼隻有這麼八股的話題呢?為什麼……得這麼難堪呢?
我看了爸爸一眼,然而爸爸卻像是要逃離我一般地移開自己的視線。
絕對不算大的桌子,卻在這時讓我忍不住覺得這張桌子格外寬大。
“錢……呃、怎麼說,夠用嗎?你現在是正愛玩的年紀,如果不夠的話——”
“很夠了。謝謝。”
“是嗎。”
再一次的沉默。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子的呢?我們的對話連五分鍾都持續不了。
我們已經分開生活了兩年以上的歲月。應該有很多話能說才對……明明應該有的話題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什麼都問不出口。
我們沒有任何話題。所有話題都不再重要。
那名高挑的男性在這時候走了回來,將杯子擺在爸爸和那女人的麵前。杯內是熱的……管他是什麼。隻見那男人和那金發男一樣,悶不吭聲地坐到我的身後。
爸爸喝了一口飲料,接著表情一沈,然後以十分難過的表情望著杯子。看樣子那飲料並不合爸爸的胃口。我聞到杯子裏傳出香甜的香草氣味。爸爸是不喜歡甜味的人。
小時候看爸爸津津有味地喝著咖啡,便要爸爸讓我喝了一兩口。對小孩來說,那當然是隻會厭到苦味的飲料。雖然我每次喝表情都會皺起來,但每次看到爸爸喝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要分一點來喝。
不過從某天開始,就算分爸爸的咖啡來喝也不會苦得皺起眉頭了。因為爸爸隻要在有我在的地方喝咖啡時,就會在咖啡裏加進許多明明不喜歡的砂糖。我記得就算我逐漸長大,大到不會再向爸爸討咖啡喝的年紀,他仍有好一段時間持續在咖啡裏加牛奶跟砂糖。
——對了,也曾有過那段時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歎了一口氣,然後將落在肩上的頭發撥到身後。
“……你的那個動作,和媽媽很像。”
“咦?”
我皺起眉頭。
“媽媽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留著長發,而且也會做出和你剛才一模一樣的動作。……不、不隻是那樣。你們真的很像。”
這時,那女人將嘴邊的杯子用力往桌上放下。對她來說,那是爸爸上一個女人的事。
雖然她想必相當不悅,但遺憾的是這裏的咖啡杯不是陶器而是紙杯,因此隻會發出可笑的聲音。
“我們都專程跑來這裏了,聊點正經事吧。馨,你父親可是在百忙中抽空來到這種窮鄉僻壤來的。你也該——”
專程跑來這裏?這種窮鄉僻壤?明明是你把我丟到這裏來的,說那是什麼話?我一個火大,便打斷她那不停嘮叨的嘴巴說道:
“對了,你耳朵怎樣了?是不是快到該長出來的時候啦?”
隻見那女人瞬間閉嘴,然後臉上安靜並緩慢地浮現出憤怒的色彩。我能看出她努力在告訴自己冷靜、冷靜,然而她那模樣反而讓我感到有趣,因此我毫不客氣地笑了出來。
“叫那個人別用那種瞧不起人的笑法!”
那女人的語氣雖然充滿氣憤,但我並沒有因此停止發笑。
“太生氣的話,你那像麵具一樣的超厚濃妝臉會冒出裂痕喔。”
這時那女人突然撞翻椅子站起身,朝我臉上甩了一巴掌。伴隨著清脆的聲響,我的左臉頰感受到一陣刺痛。
那女人出乎意料的舉動,讓我大吃一驚,然而此刻我卻隻能用自己的左手按著自己被打中的臉頰。
“你給我收斂一點!竟敢瞧不起大人!”
總算明白被做了什麼的我,這時也起身揮起手。
“你,你做什——”
我揮起的右手無法活動。我轉頭一看,在我後方不知何時起身的金發男,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們兩個都給我停手!在這種地方像樣嗎?”
我看見爸爸連忙安撫那女人的情緒,並且將她撞倒的椅子扶好。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做那種事?爸爸。你根本不用幫那種女人扶椅子。而且你話根本說錯了嘛。一般不都是叫先出手的人停手嗎?為什麼是‘你們兩個’?
這時那個金發男鬆開手,沉默地幫我將椅子扶好。我雖然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兩手握拳坐回椅上。
周圍顧客的視線讓我感到難堪。想要哭泣的我,看了一眼奈緒所在的停車場六樓,讓自己的心情恢複平靜。
我身邊全是敵人。
“我們是為了冷靜討論才來到這裏的。不是來吵架的。為什麼你要這樣?你已經十八了吧?你已經是大人囉。”
爸爸,為什麼你要看著我說這些話?簡直就像都是我不對一樣。是那女人說了讓人火大的話不是嗎?不也是那女人先動手的嗎?而且……
“我、我……隻有十七。”
爸爸隻是維持著一臉苦澀的表情,像是認為這無關緊要地搖了搖頭,而那女人則像是在嘲笑似地哼了一聲。那或許確實是無關緊要的事,那或許很可笑。畢竟那隻不過是幾個月的差別。但是爸爸卻犯下這種錯誤……這總讓我覺得有哪裏不對。
“總而言之,我先說現在該說的事吧。你想要進短大嗎?”
由於可能會發出帶有哭聲的聲音,因此我不發一語地點點頭。
“我希望你能回來,我們三人一起住。”
“……為什麼……”
“父女分開住……這樣,很奇怪吧?”
“……會、會嗎……”
爸爸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們……再一起生活吧,馨。”
為什麼在已經過了兩年半的現在,才突然說這種話呢?沒能在分開生活的時候就立刻發現這件事有問題,那才真的奇怪不是嗎?這太沒道理了。
……可是……
我兩手手肘靠在桌麵,將額頭抵在交疊的雙手上。
可惡!我在心裏咒罵著自己。這絕對有問題,一定有什麼蹊蹺,但是……爸爸這樣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要和我一起生活,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高興。
我真的好高興。我無法克製地這麼想。
“……我……”
我雖然打算開口,但發現聲音在顫抖,因此重新讓自己陷入沉默。就像是在進行狙擊時一樣地重複深呼吸,讓自己冷靜。雖然不可能冷靜下來,但我還是這麼做。
“我……呃……我想念短大。”
雖然我真正的想法並不是想念短大,但如果不這麼說似乎就會被心裏湧現的感情給吞沒。
“……那樣也可以。爸爸會支持你的。但是隻要三年,不、兩年也好。等在家裏補回到目前為止疏遠的關係後,再念也不遲吧?像現在這樣一直分開生活讓爸爸很難受。所以,馨……”
“與、與其問我……不是該問那個女人才對嗎?她很討厭和我住吧?況、況且她也會怕我吧?要不然她就不需要帶這些人來了。”
我隻移動視線,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恢複平靜,在杯子還湊在嘴邊的狀態下,閉著眼睛簡短說了一句:“我不介意。”
我原本以為她一定會說:“我才不要和她一起住”的,怎麼會這樣?
無論是爸爸還是那個女人,之後都沒有再說半句話。為什麼你們不說話呢?雖然我這麼想,但接著便發現他們是在為我保留思考的時間。
“……為什麼,到了現在才對我說這種話呢?”
爸爸雖然沉默地將杯子拿到嘴邊,但動作做到一半才像是想起那難喝的味道似地,連喝都沒喝就將杯子擺回桌上。那女人看了爸爸一眼後用力歎了一口氣,接著用瞧不起人的眼神對我開口。
“既然都說要一起住了,你就老老實實照辦吧。馨,隻要你別像野獸一樣地攻擊我,我才不會介意呢。”
雖然那女人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爸爸“喂”地出聲製止了一下,但那女人似乎並不在意。
“……你真的……那麼想嗎?”
“是啊,沒錯。所以你也幹脆點吧。”
那女人既沒有笑容,也沒有擺出任何安慰的表情。但不知為什麼,感覺再這樣下去,我就會認為她是個好人……好可怕。
快回想起來,這女人是把媽媽房間毀掉的罪魁禍首。將我趕出家門的元凶。是壞人。是討厭的家夥。她是我最討厭的人。
……她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人。絕對不是,但……可惡。
“可、可是,這實在……很奇怪不是嗎?呃,因為,怎麼說……因為,之前都……”
我在自己少見的曖昧態度下,想了許許多多辯駁的詞句,但卻無法照實說出來。情緒定不下來。因此也無法決定要說的話。我的視線隻是不斷在桌上打轉。
就在這個時候,那女人唉!地大聲歎了氣。
“你也差不多該把話說清楚了吧。不是YES就是NO。……現在你父親可是處在很為難的立場呢。他好不容易走到這個地步……好不容易有了攸關升官的——”
“別說了!”
爸爸終於出聲,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的腦袋將那女人短短的幾句話,和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重新組合在一塊。這讓我看到了一個簡單的答案。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爸爸要突然把三年來一直放著不管的我找回家。為什麼在這世界上,應該是最討厭我的那個女人,能以一句‘不介意’地選擇和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原因。我全都明白了。
這其實很簡單。
“是、是這樣啊。說得也是,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都這麼久了爸爸才要……對我說這些。……因為我如果一直不在家,就會因為家庭不和的理由對升官造成影響嘛。這也難怪。所以才會要我……要我……我……”
想到自己如此難堪,讓我忍不住落下淚來。聽到要我和他們一起住的話語,就算隻是一瞬間,但想到會為此感到高興的自己就讓我內心充滿不甘。我真的打從心裏感到高興,正因為這樣才更覺得不甘心。
而且在麵對這世界上應該是我最討厭的那個女人時,我心裏竟還稍微閃過她可能是好人的念頭,這種無可救藥的愚蠢更讓我感到屈辱。
我知道淚水正順著臉頰滑落。但是我並沒有伸手將淚水拭去,而是仿佛根本沒有流淚似地抬起頭。
“馨,不是的,爸爸隻是……”
我撥開爸爸輕輕伸向我的手,從胸口的口袋中取出玫瑰。
“你還是高中生吧?”
那女人這麼說道。我毫不在乎地將粉紅珍珠色的濾嘴含在口中,接著用銀白色的打火機點燃香煙。由於我無法將視線停在那女人及爸爸身上,因此幹脆麵向著旁邊的馬路。
就算眼眶不斷湧出淚水、嘴唇也不斷顫抖,但仍繼續抽著煙。我完全感覺不出香煙的味道。
滑落到下巴的眼淚和煙灰一同掉落在桌麵上。我既沒有伸手擦去淚水,也沒有將煙灰彈到煙灰缸或紙杯內。我沒有餘力那麼做。
因為如果我感覺如果將濾嘴從嘴邊拿開,就會發出難堪的聲音。
我注視著這個扭曲的世界,努力讓腦袋去想其他事情。啊,天氣好晴朗。就快到夏天了。馬路這麼寬,但車子卻好少呢。啊,有一輛好大的車子開進停車場了。奈緒那邊不知會不會有問題。
……奈緒……奈緒……你知道嗎?奈緒。我好難受喔。難受到什麼都無法思考。我內心某處,似乎還在期待著什麼。
如果那個女人消失,或許以前的爸爸就會回來。我原本還認真地抱著這種想法呢。爸爸仍然是我的爸爸,其實他一直都在擔心我,一直都還愛著我。我真的那麼想。因為爸爸不夠細心,因為爸爸就是那樣的人,所以才會過這麼久才來找我。比起眼前的那個女人,爸爸還是選擇我。我一直這麼想的。
可是就算真的是那樣也會讓我感到不甘心,因此我才一直擺出拒絕的態度。其實爸爸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高興。
但到了最後我終究隻是個笨蛋。我一定是個大笨蛋。
不管這個女人在或不在……爸爸也已經……
……奈緒。事實就是這樣吧?對吧?奈緒……
我等到一整根煙變成灰,然後將濾嘴往桌子正中央一按,把火熄滅。
為了讓事情按照計劃進行,我開始深呼吸。同時也伸手擦幹眼淚。
然後是最後的質問。我用仍滿是淚水的雙眼,努力望著爸爸。
“爸爸。”
“……你想說什麼嗎?馨。”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一起生活的話……”
雖然我知道這些都已經全是假話,但要將這些話說出口仍讓我感到十分難受。而且胸口感到疼痛。
瞬間湧現的嘔吐感,讓我連忙吸氣克製住嘔吐的衝動。我用力吸氣,硬是讓自己恢複平靜。
“就立刻和那女人分手。……正式的,和她離婚。然後說媽媽是你最愛的人,說你愛我,最喜歡我。要真心對我說。用力抱緊我,吻我。就像以前一樣。”
蠢斃了。我聽見那女人這麼說道。爸爸的視線虛晃了一會兒,接著開口。
“……我愛你。我最喜歡你了。所以現在才會在這裏。畢竟,我是你的父親啊。我怎麼可能不愛你呢?”
“那麼……”
“可是……你也明白吧?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或許你們之間有隔閡,但她也已經和我們是一家人了。這些你都懂吧?……所以你別再說那種孩子氣的話了。”
爸爸的這些話打破了我心中的防線。
我已經沒有任何需要再壓抑自己的感情的理由了。
我放任自己的情緒,在用手拍打桌子的同時起身。
“我還是小孩呀!我是爸爸的小孩吧……我希望爸爸說喜歡我,說愛我不行嗎!?”
媽媽那時所說的話,現在正刺痛著我。
‘當媽媽這樣抱著馨的時候,也在忍著不抱爸爸。爸爸雖然也想同時抱著媽媽和馨,但是也得要忍耐同樣的事。這樣你明白嗎?馨’
“我希望爸爸抱我,吻我,這樣想不行嗎!?連這種事都不能要求嗎!?為什麼爸爸連這點事都不願為我做呢!?”
我一邊流著眼淚,像是要搶走所有說話的機會似地喊叫著。
喊出我從小就一直維持到現在的任性。
“為什麼爸爸要覺得那女人比較好……為什麼爸爸不能隻和我在一起!?為什麼!?為什麼啊?……為什麼,爸爸會變得這麼多呢?”
我就像腿軟似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後用手按著臉,放聲哭了出來。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
我的眼淚從指間流出。也發出了哭泣聲。
“馨,你冷靜聽我說。爸爸……”
“別碰我!”
我用力地撥開爸爸伸向我的手。
接著我一邊哭泣,同時瞪著爸爸的臉。
“我的爸爸……一定和媽媽一起死了。已經隻有在回憶裏才能見到了。”
“別衝動,馨。你冷靜點。”
“我還隻是小孩。所以……我辦不到。”
我伸出被淚水沾濕的手,拿起桌上仍和奈緒保持通話狀態的手機,我讓手機接上耳麥,並將手機放進胸口口袋內,隨後我戴上耳麥起身。
“我以前是最喜歡爸爸的。我是真的愛著……以前的爸爸。爸爸也愛著我。那時後我每天都很快樂,每天都很幸福……可是,爸爸已經不在了吧。”
“……馨……”
爸爸也站了起來,第三次朝我伸出手,但這次我退後一步,躲開了爸爸的手。
“也該夠了吧?沒救啦,這丫頭。她腦袋果然有問題。就算把她帶回家裏,她也隻會再製造問題罷了。與其那樣——”
那女人這麼說著。我現在已經沒有憤怒或任何情緒了。我抬頭仰望了一下天空,接著最後再看了一次爸爸的雙眼,就算我仍在流淚,但能盡可能帶著笑容開口。
開口說告別的話語。同時也是給奈緒的信號。
“……拜拜,爸爸。”
響起的沉悶槍聲。腦袋被擊碎的女人。四散的腦漿。停止片刻的時間。搞不清楚狀況,攙扶住那女人癱軟身軀的爸爸。那兩個男人從我身後朝爸爸衝去。
耳機內傳來奈緒的吐氣聲。緩慢、冷靜,對於狙擊、對於殺人,都完全無法多做思考的平靜吐息。還有在電話那頭空彈殼的彈跳聲。
金發男毫不猶豫地想擋在射線上成為肉盾,高挑男子則扯住爸爸的肩膀,試圖將爸爸拉進店內,但已經太遲了。
奈緒的第二槍。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從槍口射出的7.62公厘鉛箭。
子彈掠過金發男的身側,正確無比地貫穿過爸爸胸膛。
爸爸口中吐著血,同時用那睜大的雙眼望著我。
我帶著先前的笑容,從包包裏抽出90TWO。拉動滑套,將子彈送入藥室。舉槍、扣扳機……槍口對準我原本最喜歡的爸爸,射穿了他的臉。
那從公司回家時長出胡渣,擁抱我時總是讓我感到刺痛的爸爸的額頭。
隻有在望著我和媽媽時,會變得柔和的眼角。
我親過好幾次的臉頰。
親過我好幾次的爸爸的嘴唇。
……我不斷地開槍,直到全都變得一團血肉模糊。
我原本最喜歡爸爸了,最愛爸爸了,真的。
——拜拜,爸爸。
○
13:15
“元川,在停車場!快!”
“我知道!是五樓或六樓!”
兩人邊吼邊從為了跟蹤海棠馨而停在馬路上的MARK
X衝出車外。中穀跑向海棠馨的方向,而元川則前往多半是梔奈緒所在的立體停車場。
現在已經不是考慮時機的時候了。雖然按照原本的計劃,應該是要在海棠馨進行狙擊的現場動手,但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隻能希望海棠馨用類似M92F的手槍將看似自己父親的人射殺的事實,能讓檢察官努力發揮了。這樣應該有辦法將她問罪才對。
元川在橫越馬路的同時也使用手機聯絡中島。“她們動手了!”元川一開口就這麼說道。接著元川告知中島有關海棠馨目前的住所位置,同時將細部的處理全交由中島定奪。
元川將手機收進口袋後,隨即從腰際的槍套中抽出P90,然後用牙齒咬住滑套。在左手沒受傷時輕而易舉的動作,換成用牙齒來做卻需要花費難以置信的力氣。或許是因為奔跑的關係,牙齒一直在滑套上磨來磨去難以抓到施力點,背部也竄過陣陣疼痛。
元川最後好不容易才成功讓滑套後退。接著鬆口。滑套前進,子彈從彈匣內進入藥室。
元川接著讓槍口保持朝下,從車輛入口衝入停車場內。
外麵傅來了複數像是手槍的槍聲。還有群眾發出的尖叫。元川雖然擔心中穀,但其實他也沒有太多餘力去擔心別人。因為梔奈緒雖說還是小孩,但手中卻持有手槍跟狙擊槍。
雖然在警方教材中有麵對使用狩獵用步槍或散彈槍等槍械的犯罪時,所該采取的應對法,但是……其中也隻有‘在留意周遭民眾安全的同時請求支援,並等待支援到來’這種極端的消極手段而已。而那確實也是以團體行動為前提的警察所該采取的手法。
但是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容許他們等待支援。雖然現在中穀正動身準備逮捕海棠馨,但這個舉動很可能都是在梔奈緒的瞄準鏡範圍中進行。
元川的動作非快不可。
元川所跑過的地方,有著懸掛在兩公尺高的天花板上,因老舊而不斷閃爍的照明。左右則是許多並排的車輛。元川開始尋找上樓的手段。如果順著車道走,隻能沿著不斷轉彎的螺旋狀道路上樓,但像這種類型的立體停車場應該會有給人使用的電梯才對。
元川立刻找到電梯,但電梯門上,卻貼有一張寫著故障中的老舊紙張。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元川將注意力栘到電梯旁像是逃生門的厚重金屬門上。元川操作P90的擊槌釋放壓柄,讓擊槌回到安全位置後用下巴夾住槍,然後用轉開門把,用肩膀推開厚重的鐵門。
打開門後,伴隨著老舊的臭味,元川看到的是水泥牆壁還有用金屬搭成的簡單階梯。元川重新將槍拿在手中,像是要以運動鞋底踹向地麵似地猛力跑上樓。
元川在剛過四樓的地方開始覺得快要喘不過氣。這並不是因為疲勞,而是之前斷掉的肋骨的疼痛所導致。
元川抵達五樓,再度用下巴夾住槍然後拉開鐵門。接著元川手握著槍,觀察停車場內的狀況。五樓雖然沒有開燈,但由於外圍是用鐵欄杆圍起,因此外頭的陽光能照進室內,雖然稍嫌陰暗,但還是能夠視物。
停車場內零星停了幾輛車。其中有一輛黑色的悍馬,看似那輛悍馬擁有者的人則站在停車場邊緣,多半是在觀看著露台的情況。
“我是警察!”
一被元川舉槍威嚇,那人便慌忙地舉起雙手。看來是無關的人。而就在元川將槍口放下時,聽到了一聲仿佛高音部分被削去的沉悶槍響。是從外麵……不,是從上麵傳來的。
元川跑到鐵欄杆旁,朝下一看,看見有兩人倒在露台上,並且還聽到了似乎有兩方互相開火的零星槍響。但元川無法看到中穀的身影。
元川判斷沿車道上去,要遠比走樓梯上去安全。因此元川一麵拉起擊槌,邁步跑向車道。
元川抵達六樓。這裏和五樓不同,隻有一、兩台車。元川看見從一輛小貨車後方,露出一截對準停車場外的步槍槍管。
元川舉槍朝天花板進行威嚇射擊。射擊的後座力讓元川的肋骨感到疼痛。
“我是警察,放下槍,雙手放在頭上出來!”
沉默。元川讓槍口對準小貨車的方向,走向前去。從樓下仍傳來零星的槍響。雖然元川口袋裏的手機正在震動,但現在自然不是接手機的時候。
元川看見槍管縮進小貨車後方。元川隨即蹲低,手臂緊鄰著地板前伸,接著元川將槍口瞄向梔奈緒從車底露出的腳,半威嚇地扣下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