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字逐句記述我的親耳所聞)那是一個夏日黃昏。我們都坐在小山頂上那幢農莊住宅的陽台上,“雷切爾大嬸”卻循規蹈矩地坐在比我們低一層的台階上——原來,她是我們的女仆,而且是一個黑人。她身材粗壯高大,已經六十歲了,但她的眼睛仍未昏花,氣力仍未衰退。她是一個快樂而又熱情的人,你可以毫不費力引得她縱聲大笑,比你逗一隻鳥兒唱歌還容易。現在,像往常一樣,一天的工作做完了,她在炮火下接受挑戰的時刻到了。我的意思是說,她會受到人們無情的打趣,而她卻引以為樂。她會一陣又一陣地嗬嗬大笑,然後坐在那兒,雙手捧著臉,樂得渾身直顫抖,說話時喘得透不過氣來。每逢這種時刻,我就會想到這一問題,我說:“雷切爾大嬸,你怎麼會活到了六十歲,從來沒遇到一點兒煩惱的事·”她不再顫抖了。她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向我扭轉了頭,說話的口氣裏沒有絲毫笑意:“C先生——你這是在認真地問我嗎?”這使我感到很驚訝,而且使我的態度和我的問話也顯得嚴肅了,我說:‘我要你們這夥黑人知道,我不是出生在那些下流的地方,不是好讓你們這夥賤貨欺負的?我是一個老蘭母雞的小雛兒,我就是?’隨後她就收拾好了那廚房,親自包紮好了孩子的傷口。所以,我如果被招惱了,也總是說那幾句話。
“再說,又過了一些時候,我的老女主人說她破產了,隻好把所有的黑人都就地給賣了。我一聽說要把我們所有人都在裏士滿拍賣,咳,我就知道事情要壞?”雷切爾大嬸隨著話題越談越激動,身體也越挺越直,這會兒她高聳在我們麵前,星光襯托出她那一片黑影。
“他們給我們套上了鎖鏈,讓我站在一個和這個陽台一般高的平台上——有二十尺高——所有的人站在四周圍,人山人海的。他們走上來,對我們渾身仔細地察看,擰擰我們的胳膊,叫我們站起來走上幾步,然後說:‘這一個太老了。’或者說:‘這一個腿瘸了。’或者說:‘這一個不頂用。’他們賣了我的老頭子,把他帶走了,他們開始賣我的孩子,也把他們帶走了,我就大哭起來;那個人說:‘閉起你那張哇啦哇啦哭的臭嘴。’說著就伸出手來打了我一個嘴巴。等到所有的人都被賣完,隻剩下了我的小亨利,我就把他緊摟在懷裏,挺直了身子說:‘你們可不能把他帶走。’我說:誰敢碰一碰他,我就殺了他。我會逃走的,可是我的小亨利悄聲對我說:我去找工作,然後給你贖身。’哦,求老天保佑這孩子吧,他的心總是這樣善良的?可是他們抓住他——他們抓住他,那些人抓住了他;可是我揪住他們的衣服,把衣服扯得粉碎,還用我的鎖鏈砸他們的腦袋;他們也揍了我,可是我不理會那些。
“再說,我的老頭子就那樣被帶走了,再有我所有的孩子,我所有的七個孩子——其中六個我直到今天也沒再見到,算到上一個複活節為止,已經有二十二個年頭了。買我的那個人住在新伯恩,所以他就把我帶到了那裏。再說,又過了幾年,打起仗來了。我的主人是南方軍隊裏的一個上校,我做了他家裏的廚娘。所以,後來北方軍隊占領了那座城市,他們就一起逃走,把我和其他幾個黑人留在那幢怪大怪大的大房子裏。所以,後來那些北方的大軍官就搬到那裏麵去住,他們問我可願意給他們做飯。‘我的天哪,’我說,‘那正是我的本行嘛。’“他們可不是一些小軍官,你要知道,他們都是最大最大的軍官;他們老是把那些兵吆來喝去?那將軍叫我掌管廚房;他說:‘如果有誰來找你麻煩,你就把他轟出去;你不用害怕,’他說,‘現在你是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再說,我心裏想,如果我的小亨利能找到機會逃走,那他肯定是逃到北麵去了。所以,有一天我就跑到客廳裏那些大軍官待的地方,向他們這樣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後站好了,把我亨利的事告訴了他們。他們留心地聽著我訴說苦衷,就好像我是一個白人似的;我說,‘我來求你們,是因為,如果他已經逃走,到了北邊,你們各位先生是打那邊來的,也許見到過他,可以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他;他人很小,左手腕子上有一個疤,腦門子上邊也有一個疤。’他們聽了都為我難過,那將軍說:‘你丟了他有多久了?’我說:‘有十三年了。’這時候將軍就說:‘現在他不會是那樣小了——他已經是大人了?’“以前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仍舊覺得他還是一個小孩兒哩。我從來沒想到他會長大起來,現在已經成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