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當時,在所有的鄰近地區,要數哈德利堡鎮的居民是最誠實和最公正的。過去三代以來,他們始終不曾讓這一聲譽受到玷汙,這聲譽要比自己所有其他的一切更令他們感到驕傲。可不是,他們為此感到十分驕傲,一心要永遠保持這一榮譽,於是,從孩提時起,就由做家長的向他們灌輸為人要誠實的思想,並在此後的全部教育過程中,讓這類的指導成為他們處世之道的基本內容。此外,在青年人成長的歲月中,一直不讓他們受到誘惑,這樣,他們誠實的品德就極有可能在思想上紮下了根,成為身心中的一部分。那些鄰近市鎮的人開始妒忌這一光榮的崇高地位了,於是就自我解嘲地譏笑哈德利堡鎮居民在這方麵的自豪感,說這是一種虛榮的表現;然而,盡管如此,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利堡鎮的居民確實是不會受腐蝕的;如果你再向他們追問下去,他們就不得不承認:你隻要提到一個青年人是來自哈德利堡鎮,是從他家鄉來外地尋找一個負責的職位的,那他就更無需再提供其他什麼有力的推薦了。
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哈德利堡鎮的居民終於不幸地開罪了一個過路的外國人—這可能隻是出於無意,但他們肯定對此事並不在意,因為哈德利堡鎮的居民並不仰仗他人,壓根兒就不在乎什麼外國人,更別提理會他們的意見了。然而,如果當初對這個人另眼相看,那就好了,因為這是一個心狠手辣、一意要複仇的人。此後他又在外流浪了整整一年,心中始終牢記住所受的侮辱,一空閑下來就處心積慮,思考一個報仇雪恨的計謀。他想出了許多辦法,這些辦法都很厲害,但其中沒有一條是十分全麵的;最不高明的方法是傷害許多個別的人,而他想要實行的計劃,卻是要將全鎮的人一網打盡,連一個也不讓他幸免。他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這主意在他腦海中一出現,就讓他心底裏充滿了惡毒的喜悅。他立即開始運籌決策,心想:這才是我要做的——我要腐蝕全鎮的居民。
六個月後,他啟程去哈德利堡鎮,乘了一輛小馬車,大約是在晚上十點鍾,找到了一個銀行老出納員的家。他從車上取下一麻袋東西,扛在肩上,跌跌撞撞地穿過庭院,去敲那宅門。隻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請進”,他就走了進去,把那一麻袋東西放在客廳內火爐後麵,對正坐在屋裏就著燈光讀《布道先驅報》的老奶奶禮貌周到地說:“請坐著別動,夫人,我不多打攪您。好啦——這下子可把它藏好了;人家不會知道它被藏在哪兒。我可以見一見您的先生嗎,夫人。”“不行,他去布裏克斯頓了,明天早晨之前大概不會回來。”“也好,夫人,這沒關係。我隻要把那一袋東西留在這裏,托他照管一下,等找到了合法的所有人,就把它交付給他。我是一個外國僑民;那人並不跟我相識;今天晚上我隻是經過這個鎮,是來了卻一個長久沒了卻的心願。現在我的任務終於完成,我離開這裏的時候,不但感到高興,而且相當滿意,此後您不會再見到我了。那個麻袋上附帶了一張便條,它會說明一切的。再見啦,夫人。”
老奶奶害怕這位神秘的大個子外國人,見他走了感到很高興。但這件事引起了她的好奇,於是她立即走向那個麻袋,取下了那張便條。上麵寫的是:可公開招領,或通過私下查詢,找到他本人—可采用二者中任何一種辦法。麻袋裏裝有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金幣—“我的天哪,門沒鎖上?”理查茲太太一路戰戰兢兢地跑到門口,鎖上了門,然後拉下了遮簾,就那樣呆站在那裏,又是害怕,又是著急,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辦法更可以保證自己和那些錢的安全。她側耳聽了一會兒,怕有賊來,接著,禁不住好奇,又回到燈前,去讀完那張便條:我是一個外國人,這就要回本國,此後就永遠留在那裏了。我感謝美國,在我長期僑居時,承蒙當局多方麵照顧;同時我要感謝她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利堡鎮的居民—我尤其感謝他一兩年前施予我的莫大恩惠。實際上那是雙重莫大的恩惠。
現在讓我說明一下。我曾經是一個賭徒。我是說,我曾經是的。我曾經賭得傾家蕩產。一天夜裏我來到這鎮上,腹中饑餓,身上不名一文。我求人資助—那是在黑地裏;我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下乞討。那一次我可找對了人。那人給了我二十元—那就是說,他使我獲得了新生,我是那樣認為的。
他還給了我大量的財富;因為我用他所給的錢在賭桌上發了財。再說,他對我講的那句話我至今仍牢記在心,它終於破除了我那惡習;而由於破除了那惡習,也就挽救了我留下來的那點兒道德觀念;此後我再也不去賭博了。現在我仍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我要找到他。我要他得到這筆錢,由他贈送人也好,把它扔了也好,自己留下也好,一切都隨他的便。我這隻是要表達我對他的感激之情。要是我能留在這裏,我原可以自己去找到他;但是這沒關係,他會被找到的。這鎮上的居民都是誠實的,是不會受腐蝕的,我知道,我盡可以放心大膽,把這些錢交給他們。可以根據當時他對我說的那句話,將他識別出來;我相信他會記得那句話的。
現在我的計劃是:如果您認為最好是私下進行查詢,那麼就這樣辦吧。任何人,隻要他可能是那位我要找的本人,就將手頭這封信的內容說給他聽。
如果他回答:“我就是那個人;當時我講的那句話是如此這般,”那麼您就進行一次測驗—那就是:打開那麻袋,您會在它裏麵找到一個密封的信封,它內中附有那一句話。如果那句話與認領者所說的相符,就將那筆錢交付給他,更無需向他提出更多的問題,因為那肯定就是他本人。
但如果您認為最好是進行一次公開招領,那麼就將手頭這封信刊登在本地的報紙上—另加上這些有關程序的說明,那就是:在本文公布後的三十天內,請認領者於晚間八點鍾(星期五)親臨鎮公所,將他所說的那句話密封在一個信封裏,交給伯吉斯牧師(如果牧師惠允代勞);然後由伯吉斯先生當場拆去麻袋外的封鉛,打開信封,看那句話是否與密封的相符;如果相符,就將那筆錢交付給他,同時代我向我那位被認出的恩人致以衷心的感謝。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激動得微微顫抖,不久就陷入深思——她在這樣想:“瞧這件事多麼奇怪?……那位積了陰德的善人,得到了多麼大的一筆財富?……如果那件事當初是我丈夫做的,那該有多麼好?——瞧我們倆是這樣窮,這樣又老又窮呀?……”接著,她歎了一口氣——“可惜那不是我的愛德華;不是的,當初不是他給了那外國人二十元。這太可惜了;現在我才明白……”接著,她打了一個冷戰——“可那是一個賭徒的錢呀?那是有了它就不得好報的錢呀:我們可不能接受它;我們可不能接觸它。我不要靠近它;它好像是會腐蝕人的。”她坐到離開它遠一點兒的椅子上……“希望愛德華這就回來,去把它交給銀行;隨時都會有賊來;獨個兒和那些錢呆在這裏多麼可怕。”十一點,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的妻子說:“我真高興你這會兒回到家裏了?”他卻接著說:“可把我給累壞了——已經精疲力竭了;人窮真可怕,已經到了我這個年紀,還得幹這種倒黴的跑碼頭的差事。老是幹這樣的苦差事,這樣的苦差事,這樣的苦差事,隻是為了那點兒工資——你當人家的奴隸,而人家卻趿拉著拖鞋,過那種富裕舒適的生活。”“我真替你難受,愛德華,這一點你也知道;但是,你還是看開點兒吧:咱們總算能維持生活;咱們有著很好的名聲——”“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重要。別去理會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那隻是出於一時的忿忿不平,算不得什麼。吻我吧——好啦,一切都丟開了,我再不去埋怨了。你一直在做些什麼?那個麻袋裏裝的是什麼呀?”這時他妻子將那件不平常的秘密說給他聽了。有一會兒工夫,他直發愣;接著他說:“重一百六十磅·哎呀,瑪麗,那折合四——萬——美元呀——簡直不能想象——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在這個村裏,有這麼多錢的人總共不滿十個。
把那封信給我看看。”他草草地看了一遍,接著說:“這可是一次奇遇呀?哎呀,這簡直是一篇傳奇小說嘛;它像是我們在書上看到的那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在現實生活中是看不到的。”這時他大為激動;他顯出歡欣,甚至喜出望外。他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老妻的麵頰,帶開玩笑地說:“哈哈,這一來咱們可發財了,瑪麗,發財了;現在咱們所要做的,隻是把那些錢埋在土裏,然後把那信燒了。如果那賭徒以後來追查,咱們隻要不動聲色地向他看一眼,說:‘瞧你胡說一些什麼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這個人和你那袋金幣。’這一來就把他說傻了眼,然後……”“可是這會兒,你隻管沒完沒了地說笑話,那錢卻仍舊留在這裏,很快就要到賊來偷的時候了。”
“這話對。好吧,那麼咱們怎麼辦呢——是私下裏去查詢嗎?不,那樣做不妥,那樣就會破壞了那種浪漫色彩。還是公開招領的辦法比較好。這樣就會把這件事情張揚得沸沸揚揚!他會使所有其他鎮上的人聽了眼紅;因為沒一個外國人會把這樣一件東西托其他鎮上的人保管,隻有托哈德利堡鎮上的人,這一點他們都清楚,這是為我們大做廣告宣傳呀。
我必須現在就把它送到報社印刷間去,否則就會太晚了。”“可是你別走呀——別走呀——可別把我一個人和這些錢留在這裏,愛德華。”但是他已經走了。幸而隻是離開了一會兒工夫。在離開家不遠的地方,他遇見報社的老板兼主編,於是就把那份信件交給了他,說:“這兒有一份好材料給你,考克斯——讓它見報吧。”“也許現在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但是我會看著辦的。”回到家中,他和妻子一同坐下,開始談這件有趣的神秘事件;而這一來他們就怎麼也沒法睡了。要談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個給外國人二十元的居民究竟是誰呢?看來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兩口子不約而同地說:“那是巴克利·古德森。”“對,”理查茲說,“這件事會是他做的,是像他這種人所做的,此外鎮上再沒有另一個這樣的人了。”“在這一點上,每個人都會承認,愛德華——至少在私下裏會承認。再說,這六個月以來,村裏人又原形畢露了——對人老老實實,遇事斤斤計較?自以為是,視錢如命。”“他一向就是這樣批評他們,要一直這樣批評到死——而且是毫不顧忌地公開批評。”
“可不是,因此他就被人仇恨了。”“哦,這還用說;但是他對此並不在意。照我看來呀,在我們一般人當中,除了伯吉斯牧師而外,就數他最被人仇恨。”“可不是,伯吉斯被人仇恨,那是活該——他在本地,再不會有另一幫教友去聽他講道了。這鎮上的人盡管沒眼光,但知道如何批評他。愛德華,看來這是不是有點兒古怪呢,怎麼那外國人會指定伯吉斯轉交那筆錢呢?”“嗯,這個嗎——看來是有點兒古怪,那就是說——那就是說——”“你哪來的那麼許多‘那——就是——說’呀?你會選中他嗎?”“瑪麗,也許那外國人比本村人更了解他。”“你老是說這些偏護伯吉斯的話?”丈夫顯得難以啟齒;妻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等待他的答複。最後,理查茲猶豫不決,好像一個人要講什麼話,但又知道那話講出來聽的人可能不會相信它,他說:“瑪麗,伯吉斯並不是一個壞人。”他的妻子肯定要大吃一驚。
“這可是胡說?”她嚇得大喊。
“他並不是一個壞人。這我知道。他之所以不受人歡迎,完全是由於那一件事——那一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那‘一件事’,真有你的?好像單是那一件事還不足夠似的。”“足夠了。足夠了。但是那件事可不能怪罪他呀。”“你居然說出這種話來?那件事不能怪罪他?誰都知道,就是應當怪罪他。”
“這可是胡說?”她嚇得大喊。
“他並不是一個壞人。這我知道。他之所以不受人歡迎,完全是由於那一件事——那一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那‘一件事’,真有你的?好像單是那一件事還不足夠似的。”“足夠了。足夠了。但是那件事可不能怪罪他呀。”“你居然說出這種話來?那件事不能怪罪他?誰都知道,就是應當怪罪他。”
“瑪麗,我敢向你保證——那次他是清白無辜的。”“我沒法相信這話,我就是不相信這話。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我這是在坦白。我感到羞恥,但是我仍舊要坦白。當時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清白無辜的。我原來是能挽救他的,可是——可是——哎呀,你知道當時鎮上的人是那樣激動——我可沒那膽量去救他。那樣會讓鎮上的人對我群起而攻之的。
我覺得自己卑鄙,非常卑鄙;但是我不敢;麵對那種形勢,我沒勇氣那樣做。”瑪麗顯得心事重重,有一會兒工夫一語不發。後來她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不認為當時那樣做對你是合適的,如果你去——你去——我們決不可以——呃——大家的意見——我們必須是十分慎重——十分——”談話像是在走一條險路,她終於陷入泥沼;但是,稍停她又接下去說,“非常遺憾呀,可是——咳,咱們可承擔不起呀,愛德華——咱們實在承擔不起呀。哦,當時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那樣做的?”“那樣做咱們就會傷了許多人的感情,瑪麗;那樣一來呀——那樣一來呀——”“這會兒我擔心的是:他對咱們有什麼看法,愛德華·”“他嗎?他不會猜想到我原來是能挽救他的?”“哦,”妻子鬆了口氣,激動地說,“這可好?隻要他還不知道你當時能挽救他,那麼他——那麼他——嗯,那情況就要好多了。咳,我早就應當覺察出他是不知道的,因為,盡管咱們對他表示冷淡,他卻老是向咱們獻殷勤。有些人還一再拿這件事挖苦我。
克斯夫妻倆,有哈克尼斯夫妻倆,他們都惡意地開玩笑,說什麼‘你們的好友伯吉斯’,因為他們知道怎樣用這句話不斷地幹擾我。我倒希望他別這樣一味地向咱們表示好感;我猜想不出,他為什麼要這樣。”“這情況我倒能解釋。這又是我的一次坦白。那件事完全出人意外,當它鬧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鎮上人打算把他抬在木杆上,我於心不忍,實在按捺不住,悄悄地向他通風報信,他就逃離了這鎮,住到外地去,直到事態平息以後才回來。”“愛德華?當時要是鎮上人發現了這件事——“你就別再去提它啦?一想到這件事,至今我仍心驚膽戰。
當時,我做了這件事就懊悔;我甚至不敢告訴你,惟恐你的神色會讓人覺察出來。那天我一直在擔心,整夜沒合眼。可是,過了一些日子,我看到沒人懷疑到我了,此後就覺得,當時我幸虧是那樣做了。我至今心裏感到安慰,瑪麗——心裏感到非常安慰。”“我也感到安慰;可不是,那樣羞辱他也太可怕了。真的,我感到安慰;因為,你瞧,當時你實在有必要為他那樣做。可是,愛德華,萬一有一天那件事竟然真相大白呢?”“不會的。”“為什麼?”“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古德森幹的。”“他們當然會那樣認為。”“這是毫無疑問的。再說他本人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些人慫恿那倒黴的老索爾茲伯裏去找他,要把那罪名強加給他,於是老頭兒就氣勢洶洶地趕往那裏,照人家囑咐的說了。
古德森把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陣,好像是要在他身上找到克斯夫妻倆,有哈克尼斯夫妻倆,他們都惡意地開玩笑,說什麼‘你們的好友伯吉斯’,因為他們知道怎樣用這句話不斷地幹擾我。我倒希望他別這樣一味地向咱們表示好感;我猜想不出,他為什麼要這樣。”“這情況我倒能解釋。這又是我的一次坦白。那件事完全出人意外,當它鬧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鎮上人打算把他抬在木杆上,我於心不忍,實在按捺不住,悄悄地向他通風報信,他就逃離了這鎮,住到外地去,直到事態平息以後才回來。”“愛德華?當時要是鎮上人發現了這件事——”“你就別再去提它啦?一想到這件事,至今我仍心驚膽戰。
當時,我做了這件事就懊悔;我甚至不敢告訴你,惟恐你的神色會讓人覺察出來。那天我一直在擔心,整夜沒合眼。可是,過了一些日子,我看到沒人懷疑到我了,此後就覺得,當時我幸虧是那樣做了。我至今心裏感到安慰,瑪麗——心裏感到非常安慰。”“我也感到安慰;可不是,那樣羞辱他也太可怕了。真的,我感到安慰;因為,你瞧,當時你實在有必要為他那樣做。可是,愛德華,萬一有一天那件事竟然真相大白呢?”“不會的。”“為什麼?”“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古德森幹的。”“他們當然會那樣認為。”“這是毫無疑問的。再說他本人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些人慫恿那倒黴的老索爾茲伯裏去找他,要把那罪名強加給他,於是老頭兒就氣勢洶洶地趕往那裏,照人家囑咐的說了。
古德森把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陣,好像是要在他身上找到一個他最鄙視的地方,然後說:‘原來你是調查委員會裏來的,對嗎?’索爾茲伯裏回答說,他差不離就是。‘嗯哼。他們是要知道這件事的詳情呢,或者,照你看來,得到一個一般的答複也行呢?’如果他們要知道詳情,我會再來一趟,古德森先生;我要先把那一般的答複帶回去。’那麼很好,你就叫他們都去見鬼吧——我認為這也夠得上是一般的答複了。
我還要給你一些忠告,索爾茲伯裏;你再來了解那詳情的時候,得帶一個筐子來,好把你那幾根老骨頭裝回去。’“這正合古德森的口吻;這十足地顯出了他的本色。他隻是在這一點上自鳴得意:他總認為他提出的忠告比任何人的更為高明。”“那件事就此結束,咱們也就得以幸免,瑪麗。那問題不再被人提起了。”“吉人天相,我想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此後他們又顯得興致勃勃,開始討論那一袋金幣的奧秘。
不久他們的談話就不時中斷——那是由於隻顧專心思考而停頓的。停頓的時間越來越多了。最後理查茲完全墜入沉思。
他好半天坐在那裏,茫茫然直瞪著地板,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用一些神經緊張的小手勢配合自己的內心活動,好像顯出了他的煩惱心情。同時他的妻子也一語不發,又陷入沉思,而她的動作也開始顯得煩躁不安。
理查茲終於站起身來,漫無目標地在屋子裏來回踱步,雙手搔頭,那舉動很像是一個夢遊者在做噩夢。後來,他好像打定了什麼主意;於是,一句話也不說,就戴上帽子,很快地走出了屋子。他妻子仍舊坐在那兒沉思,神情緊張,好像不曾覺察出當時隻留下了自己一個人。她偶爾咕噥道:“不叫我們遇見試,可是——可是——我們太窮了,太窮了啊?……不叫我們遇見……啊,如果這樣做,誰又會受到損害呢?——再說,又有誰會知道呢……不叫我們……”語聲在喃喃獨白中逐漸消失。又停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望了望,含糊不清地、又驚又喜地說:“他已經去了?可是,哎呀,也許他去得太晚了——太晚了……也許,還不太晚——也許,還來得及。”她立起身,站在那裏思索,雙手緊張地一會兒十指交錯緊攥起,一會兒又鬆開了。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接著就沙啞著嗓子說:“上帝寬恕我吧——居然會轉出這種念頭,太可怕了——我們是多麼奇怪的念頭造成的?”她把燈扭暗了一些,然後悄悄地走過去,在麻袋邊跪下了,用手碰了碰它那鼓鼓囊囊的外部,愛憐地撫摸了一陣;這時她那雙可憐的老花眼裏閃出了不懷好意的光芒。她有時候突然顯得茫然無主;有時候又一下子清醒過來,嘰裏咕嚕地說:“我們當時要是能稍等一等就好了?——哦,我們當時要是能稍等一會兒,不那樣匆忙就好了?”也就是在這時候,考克斯已經離開了他的辦事處,回到了家中,將所發生的那件怪事全部告訴了他的妻子,他們很關切地談論這件事,猜測全鎮上隻有那已故的古德森才會拿出二十元這樣一筆巨款,去救助一個落難的外國人。後來他們不再往下談了,兩人都顯得思慮重重,一言不發。又停了一會兒,他們都緊張和煩躁起來,最後妻子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除了理查茲兩口子……此外再有咱們倆沒其他人了。”丈夫微微驚跳了一下,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急切地注視著他妻子那張變得十分蒼白的臉;然後猶豫不決地站起身,偷偷地望了望他的帽子,又看了看他的妻子——那是一種可以意會的詢問。考克斯太太用一隻手捂著嗓子,幹咽了一兩次,然後,什麼話也不說,隻點了點頭。不一會兒,隻留下了她一個人,她在喃喃自語。
再說,這時理查茲和考克斯正從相反的兩個方向急急忙忙穿過一條空寂無人的街道。他們氣喘籲籲,在印刷間的樓梯口碰見了;借著夜晚的燈光,他們彼此窺察對方的神色。
考克斯壓低了聲音說:“除了咱們倆,沒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對方悄聲回答:“沒一個人——我敢擔保,沒一個人?”“如果這會兒還來得及去……”兩人往樓上走;可就在這時候,他們突然碰上了一個工友,考克斯問:“是你嗎,喬尼?”“是我,先生。”“你不用去發送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送出去;等我通知了你再說。”“已經發送出去了,先生。”“發送出去了?”話中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懊喪意味。
“是呀,先生。去布裏克斯頓和其他更遠的城鎮,行車時間表今天都給改了,先生——要發送報紙,必須比往常提前二十分鍾送到。我非趕急不可;要是我晚到兩分鍾……”
後來兩個朋友分手時,連晚安也沒道一句,就邁開了受到致命打擊時的那種步伐,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回家去。一到了家,他們的妻子都跳起來,急巴巴地問:“怎麼樣了?”——接著,用眼睛看出了答案,也不再等對方答話,就懊喪地坐下了。此後,在兩家都發生了相當激烈的爭執——這可是一件不尋常的事;以前也曾有過爭執,但不是這樣激烈,不是這樣粗暴。在這一天晚上的爭執中,兩家人就好像是在彼此效仿。理查茲太太說:“要是你再等一等,那該有多好,愛德華——要是你肯花點兒時間考慮一下,那該有多好;可是你不,一定要立即跑到那報館印刷間去,把那件事四麵八方張揚開了。”“信上明明說,可公開招領。”“這無關緊要嘛;那上麵還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私下查詢。好啦,好啦——是不是這樣說的?”“嗯,是的——是的,是這樣說的;可是當時我想,那樣就可以引起一場轟動,再說,那樣就可以讓哈德利堡居民獲得高度的讚揚,說什麼,一個外國人會信托給他們那麼多……”“哦,當然囉,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如果當時你能多考慮一下,你就會想到,你是沒法找到那本人的,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他又沒留下子女或親屬;要是那筆錢落在一個迫切需要錢的人手中,那並不會因此讓誰受到損害,再說——再說—”她不禁放聲痛哭。她丈夫試圖想個方法安慰她,終於這樣說:“可是,無論如何,瑪麗,這樣做肯定是出於好意——肯定是的;這一點咱們都明白。再說,咱們必須記住,也是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咳,一個人做了蠢事,要找一些話為自己解脫,就會把任何事都說成是天意如此。
同樣也可以這樣說:那筆錢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落到了咱們手裏,也是出於天意;是你偏要自作聰明,去阻撓上天的旨意——請問是誰授予你這權力的?這樣做是罪惡的。實際上就是那麼一回事——你這是在褻瀆神聖,肆意妄為,這可是和一個外表溫順謙恭、公開表示信仰宗教的人身份不相稱的……“可是,瑪麗,你總知道,像全村人一樣,我們有生以來一向是在受這種教育,直到所受的教育完全成為我們的習性,那就是,一遇到需要做一件誠實的事時,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哦,這我知道,這我知道——那是一種無休止的誠實教育,教育,再教育——教那種虛有其表的誠實,從一出娘胎就教起,要抵製所有可能的誘惑;所以,那是虛偽的誠實,一受到了誘惑,就顯出意誌十分薄弱,就像咱們今天晚上所看到的。真是天知道,以前我從來不曾絲毫懷疑我那堅貞不渝、永不變質的誠實品德,直到現在——現在呀,隻第一次受到這樣強烈的、真正的誘惑,我就——愛德華,我現在相信,這鎮上居民的誠實,跟我的誠實一樣卑劣;跟你的誠實一樣卑劣。這鎮上的居民都是冷酷的、吝嗇的,他們根本不具有什麼良好的品德,除了這沽名釣譽、自鳴得意的誠實;上天作證,我完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的那種誠實承受不了強大的誘惑,那他們的赫赫名聲就會像兒童用紙牌搭的房子那樣一下子都垮了。好啦,好啦,我已經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了,我覺得舒服一些了;我是一個偽君子,我做了一輩子偽君子,可自己並不知道。大夥就別再說我誠實了——我可不敢當呀。”“我嗎——這個,瑪麗,我頗有同感;我確實有這種感想。
再說,看來這情況也很奇怪,十分奇怪。以前我也不可能相信自己會是這樣——絕不可能。”此後,沉默了好半晌;兩人都墜入深思。妻子終於抬起頭來,說:“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愛德華。”理查茲露出一個人的隱情被人猜出時那副尷尬的神情。
“我真不好意思坦白,瑪麗,可是……”“這沒關係,愛德華,我剛才也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我巴不得會是這樣。那麼你就說出來吧。”“剛才你是在思考,要是有人能猜出古德森對那外國人說的是一句什麼話,那該有多好。”“一點兒不錯。我覺得我有罪,而且很可恥。你呢?”“我的那種感覺已經消失。讓咱們就在這兒搭一個鋪吧;咱們必須守護好了它,等到明天早晨銀行開了金庫,好把這袋東西收了去……哎呀,哎呀——要是咱們當時沒走錯那一步,那該有多好?”鋪搭好了,瑪麗說:“那句開門咒它究竟是怎麼說的?我真猜不出,那句話會是怎樣說的呢?得啦;咱們這會兒該上床了。”“去睡覺嗎?”“不,去猜想。”“對,去猜想。”這時候,考克斯兩口子也拌完了嘴、又言歸於好,正準備上床—去猜想,猜想。於是他們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怎麼也猜不出古德森贈給那四處流浪、無家可歸的人那句忠告可能是怎樣說的;那句金玉良言;那句價值四萬元現金的忠告。
村電報局那天晚上之所以比平時稍晚仍開著,是因為出了這樣一件事,原來考克斯那家報社的領班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也可以說他是一位名義上的通訊員,因為他所提供的消息,一年中難得有四次在報上發表三十個字。但是這一次情況可不同了。他將采訪到的新聞用電報發出去,立即收到回電:電告一切—全部細節—一千二百字。
二
哈德利堡鎮居民一覺醒來,已成為舉世聞名的人物——都感到驚訝——幸福——得意。得意到了無法想象的程度。
鎮上的十九位頭麵人物,以及他們的妻子,都四處走動,彼此握手,容光煥發,滿臉堆笑,互相祝賀,說這件事給詞典裏添了一個新的名詞——“哈德利堡鎮居民”,成為“不受誘惑”的同義詞——它必然將永遠收入所有的詞典裏?那些稍次一等的、不太重要的人物,以及他們的妻子,也都到處走動,從事與此大致相同的一套活動。大夥都去銀行裏看那袋金幣;那天中午前,那些又傷心又忌妒的人,都從布裏克斯頓和所有其他鄰近的村鎮蜂擁而來;那天下午和第二天,記者開始從各地趕來核實那袋錢的來曆,再一次把全部經過寫成報道,並且以豪放的筆調,信手描繪了那個錢袋、理查茲的住宅、那家銀行、長老會教堂、浸理會教堂,再有街心廣場,再有以後將在那裏進行對證和交付那筆錢的鎮公所;此外他們還摹繪了幾幅很不高明的人物像,其中有理查茲夫婦,有銀行經理平克頓,有考克斯,有報社領班,有伯吉斯牧師,再有郵政局長——甚至還有傑克·哈利戴。這是一個平時遊手好閑、為人和藹可親、不受人們重視、對人放蕩無禮的家夥,他又會捕魚,又會打獵,是兒童的伴侶,是走失了的狗的朋友,也是鎮上一位典型的“薩姆·勞森”。那個俗不可耐、老愛假惺惺賠笑臉向人討好的小矮子平克頓,領著所有的來訪者,去參觀那個錢袋,一麵興致勃勃地搓著他那雙油亮亮的手掌,不厭其煩地大談特談鎮上的居民如何以誠實久享盛名,這一切又如何由於這一驚人的事件進一步獲得證實,他希望而且深信:現在這一範例將傳遍全美洲,在道德複興方麵開創一個新紀元。再有如此這般,諸如此類的一套話。
一星期過去,一切又安靜如常;人們已從那種如醉如癡的矜傲與歡欣中清醒,感到一種柔和、甜美、閑靜的愉快——一種深沉的、無可名狀的怡然自得心情。所有的人,臉上都顯出一種安寧、純潔的快樂。
接著就出現了變化。那是一種逐漸的變化:它是那樣逐步地形成的,以致人們不大覺察得出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根本就沒被人覺察出來,除了傑克·哈利戴而外,他一向注意到每一件事;而且總是拿這種事取笑人家,也不管那是哪一類的事。他首先取笑那些看來不大像前一兩天那樣快樂的人;然後他聲稱,這一新的現象正在每況愈下,他們完全顯出一副傷心的樣子;再後來,它逐漸形成一副病態;最後他說,每個人都變得悶悶不樂,心事重重,茫然失措,他盡可以從鎮上最吝嗇的人褲子後麵口袋裏偷走一文錢,而不會將他從幻想中驚醒過來。
在這個時期裏——也可以說,大約是在這個時期裏,——那十九位作為家長的頭麵人物,在臨睡前,都會無意中順口說出這麼一句——往往還要歎上一口氣:“唉,古德森究竟說的是一句什麼話呀?”接著,那個人的妻子立刻回說——同時打了個冷戰:“哎呀,就別去想那個啦?你怎麼老是轉那可怕的念頭·
看在上帝份上,還是給我死了那條心吧?”但是,第二天晚上,那些男人又一次吞吞吐吐地提出了那個問題——又一次被對方同樣地駁回了。但這一次對方的口氣已變得軟化了一些。
第三天晚上,那些男人再一次發問——顯得那樣滿腹愁悶,那樣心神恍惚。這一次——以及下一天晚上——做妻子的也有點兒坐立不安了,都想要說一些什麼。但結果並沒說出來。
再後一天晚上,她們的嘴變得靈便了,開始答話了——口氣是那樣熱切:“哎呀,但願咱們能夠猜出來?”哈利戴的閑話也一天天變得更加咄咄逼人,聽了令人感到難堪。他不怕麻煩,四處奔走,嘲笑鎮上的那些人,有時候是個別的人,有時候是所有的人。但鎮上人隻聽到他獨自的笑聲:那笑聲最後總是落在一片愁鬱的空虛之中。在所有的地方,你更看不到一絲笑容。哈利戴帶了一隻雪茄煙盒,把它裝在一個三角架上,當照相機,攔住過往行人,用那玩意兒瞄準他們,說:“準備好?——喂,請笑一笑。”然而,連這樣別出心裁的玩笑,也不能出人意外地使那一張張愁眉苦臉顯得輕鬆一些。
三個星期過去——隻剩下一個星期了。那是一個星期六晚上——剛吃過晚飯。此時再不像以往星期六晚上那樣人來人往,有去店裏買東西的,有在家裏玩笑的,如今街上是一片空蕩蕩的,四下靜寂無人。理查茲和他的老妻在他們那間小客廳裏,分開了獨自坐著——滿腹愁悶,心事重重。如今這已成為他們晚間的生活習慣:此前那種多年來的習慣,如看書,編織,怡然自得地閑談,接待鄰居們來訪,或去看望他們,都已成為過去的事,已被遺忘的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兩三個星期前的事了;如今再沒有人聊天了,再沒有人看報了,再沒有人來串門兒了——全鎮的人都在自己家裏坐著,唉聲歎氣、心事重重,一言不發。他們都在苦苦地猜想那一句話。
郵遞員留下了一封信。理查茲無精打采地瞥了它一眼,先看了看信封上投遞人的姓名地址和郵戳——它們都是陌生的——然後把那封信往桌上一扔,又繼續去思索那些未能遂願的事情,以及那些令人失望、生厭和煩惱的問題。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他的妻子有氣無力地站起身,準備去睡了,臨走時也不道一聲晚安——現在這已成為習慣——隻是在離那封信很近的地方停下了,漫不經心地向它望了望,然後拆開信封,把那封信草草地看了一遍。這時理查茲坐在那邊,讓椅背後仰斜靠著牆,下巴耷拉在雙膝之間,這時隻聽見什麼東西倒下了。那是他的妻子。他一下子撲到她身邊,可是她大聲喊道:“別來管我,我太高興啦。快去看那封信——看那封信?”他讀那封信。他急切地讀那封信,他的頭腦在暈眩。那封信是從一個遙遠的州裏寄來的,信上寫的是:我和您素昧平生,但這並沒關係:我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我剛從墨西哥回到家鄉,聽到了有關那件事的傳聞。您當然不知道當初說那句話的人是誰,可是我知道,世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人就是古德森。多年前,我跟他很熟。就在那天晚上,我經過你們的村鎮,在夜車開到之前,我去他家裏做客。我無意中聽到他在黑暗中對那個外國人說了那句話—那是在黑爾巷裏說的。此後我和他繼續往他家走的時候,一路上就談這件事情,在他家裏吸煙的時候,仍在談它。在談話中,他提到您村鎮裏的許多人—對其中多數的人都很不客氣地作了批評,但對其中的兩三個人卻表示讚許;這幾個人當中就有您。我說“讚許”—口氣沒比那更重的了。我還記得他說,實際上他並不喜歡鎮上的任何人—一個也不喜歡;但是您—我想他說的是您—我幾乎肯定那說的是您—有一次曾經幫了他極大的忙,可能您並不知道那件事有多麼重要,他希望自己有一筆財產,死後將它留給您,而留給其他的居民每人則是幾句詛咒。所以,如果那次幫了他忙的是您,您就成為他的合法繼承人,有權擁有那一袋金幣。我知道我能信任您的節操與誠實,因為,作為一位哈德利堡鎮的居民,這些美德永遠是世代相傳的,所以我這會兒準備向您透露他所說的那句話,確信如果您不是那個應領這筆錢的人,您當然會千方百計去找到那個合法的人,好讓可憐的古德森能夠償清他為受到那次幫助而欠下的情。
這就是他所說的那句話:“你決不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壞人:這就去改過自新吧。”
霍華德·L·斯蒂芬森“哦,愛德華,那錢是咱們的了,我真快活呀,哦,太快活了——吻我吧,親愛的,咱們這麼久沒接吻了——咱們早就需要它——需要錢——現在你可以離開平克頓和他的銀行了,再也不必去當人家的奴隸了;我快活得要飛騰起來了。”兩口子互相擁抱,在那張靠椅上度過了快樂的半小時;早年的歡樂又重新恢複——那種日子,自從他們戀愛時開始,直到外國人帶來那害人的錢,其間就從來不曾間斷過。稍停,妻子說:“哦,愛德華,真運道呀,那次你為他大大地出了力,可憐的古德森?以前我根本不喜歡他這個人,可是這會兒我覺得他可愛了。這件事你幹得真漂亮,真出色,你從來不去提到它,從來不去誇耀它。”接著,她又帶著一點兒責怪的口氣說:“可是,你早應當告訴我呀,愛德華,瞧,你早應當告訴你的妻子呀。”“這個嗎,我——哎——這個嗎,瑪麗,你瞧——”“你就別再嗯嗯呃呃了,你就把那件事的經過說給我聽聽吧,愛德華。我一向愛你,現在更為你感到驕傲。所有的人都相信,以前這村裏隻有一個人是慷慨仗義的,現在發現,原來你——愛德華,你為什麼不說給我聽呢?”“這個——呃——呃——嗨,瑪麗,我不能說呀?”“你不能說·你為什麼不能說·”“你瞧,他——這個嗎,他——他要我保證不說出來。”妻子向他打量了一陣,然後極其緩慢地說:“要——你——保證不說出來·愛德華,可你現在告訴我這事,這又是為什麼?”“瑪麗,難道你以為我會撒謊不成·”有一會兒工夫,她一語不發,顯得很是為難,然後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裏,說:“不……不。咱們把話扯得太遠了——但願上帝寬恕咱們?你一輩子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謊話。可是現在——現在那支持咱們信守道德準則的基礎好像正在崩潰,咱們——咱們——”她有一陣子把話咽下去了,接著又結結巴巴地說:“不叫我們去受誘惑……我想,於是你就作出了保證,愛德華。話就談到這兒為止吧。咱們就別再去提那個問題了。好吧——既往不咎;讓咱們重新鼓起興致來;現在別去自尋煩惱了。”愛德華想要順從她的意思,但又感到有些為難,因為他這會兒神思恍惚——一直在苦苦回憶當初自己曾經給古德森幫過一次什麼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