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三萬元的遺產(3 / 3)

在受到嚴格限製的現實生活中,他們仍然和原先一樣一總是那樣艱苦辛勞,勤奮工作,小心謹慎,務求實際,節衣縮食。他們始終忠實於小小的長老會教堂,總是孜孜不倦地為它效力,全心全意地堅持它那崇高的、嚴格的教義。但是,在夢幻生活中,他們卻無法抵製自己幻想的誘惑,不管它們是出於什麼類別,也不論它們是怎樣地變換。亞曆克的幻想並不是十分反複無常的,也不是十分頻繁多樣的,但薩利的幻想卻非常雜亂。在她的夢幻生活中,亞曆克改信了新教聖公會,因為那裏設有很高的官派頭銜;此後她又皈依了高教會派,因為那裏總是點燃著更多的蠟燭,擺出了更大的排場;此後她當然又向往羅馬教廷,因為那裏有紅衣主教,點著更多的蠟燭。但是,對薩裏的信仰來說,這些變遷都是無所謂的。他的夢幻生活是一長串光輝燦爛的、連續不斷的、持久不衰的興奮刺激,他總是使其中的每一部分,由於頻頻的變化,顯得新鮮有趣、光怪陸離,而宗教的一部分也和其他的一樣。他對自己的宗教活動幹得很起勁,同時,又像換襯衫那樣,它們是可以朝穿夕換的。

早在初暴發時,福斯特夫婦就開始為想象中的目標大花其錢,並隨著他們財富的日增,而逐步揮霍無度。不久,他們那樣花錢,確實已達到驚人的程度。亞曆克每逢星期天,就要建立一兩所大學校;還要開辦一兩座醫院,還要開一兩家羅頓宿舍;還要建立一批教堂,有時候還要蓋一個大教堂;有一次薩利不知輕重,信口開玩笑說:“可惜天太冷,否則她會裝一船傳教士,去開導那些食古不化的中國人,勸他們用價值二十四開純金的孔子學說交換那些篡改了的基督教教義。”

聽了這幾句粗魯和冷漠的話,亞曆克感到很傷心,她一路哭著離開了。他看到這情景,大為震動,在一陣痛苦和羞愧中,為了要收回這些冷酷無情的話,他甚至不惜要作出任何犧牲。她並沒說一句譴責的話一這就更使他感到難堪。她始終沒作出暗示,要他回顧自己以往的行為一其實,她是盡可以向他說明的。哦,有那麼多的話,而且是十分刺耳的話!她那樣表示寬宏大量,保持緘默,無異於迅即對他作了報複,因為這就使他進行反省,並回顧了那可怖的一係列行為,還有過去幾年裏,享有無限的財富時,他生活中那些一再出現的醜態;於是,他就坐在那裏,去回顧這一切,這時他的麵頰漲紅了,他的心靈沉浸在羞愧之中。瞧瞧她是怎樣生活的一那是多麼正派的,而且是在不斷地上進;再瞧瞧自己的生活一多麼輕浮,滿腦子庸俗的虛榮,多麼自私,多麼無恥,多麼下流!而且這一切的趨勢一絕不是在上進,而是在墮落?

他將她的諸多行事和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比較。他曾經抱怨她一此刻他已墜入沉思一他居然會抱怨!他還能為自己說些什麼呢?她建造她的第一座教堂時,他在幹什麼?他正在夥同其他一些花天酒地玩膩了的億萬富翁組織一個撲克倶樂部;讓那些人在他的宅邸裏鬧得烏煙瘴氣;每一場賭博輸掉成千上萬,同時還因為人家誇他擺闊而愚蠢地自鳴得意。當她建立第一所大學時,他在幹什麼?他正在腐化自己,和另一夥財富上擁有成千上萬、品德上不值分文的酒色之徒過那種尋歡作樂、荒淫無恥、見不得人的生活。當她正在建立第一所育嬰堂時,他在幹什麼?咳!當她籌劃她那高尚的貞潔會社時,他在幹什麼?咳,在幹什麼,那就別去提它啦!當她跟基督教女禁酒會和婦女小斧頭會;勇往直前地展開運動,肅清全國酒類的毒害時,他在幹什麼?他一天裏三次喝得醺醺大醉。她這位上百座大教堂的建造者去到教皇的羅馬時,受到感謝者的歡迎和祝福,並光榮地接受了金玫瑰,那時他又在幹些什麼?他在蒙特卡洛搶劫那家銀行。

他不再去想了。他不能再往下想了;其他的事,想起來簡直叫他無法忍受了。他站起身來,下定決心,準備吐露真情:應當將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活向她通盤暴露,坦白加以承認;他再不願偷偷摸摸地過那種生活了;他要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訴她。

於是,他就按計行事。他將一切都告訴了她;然後倒在她懷裏痛哭,又是哭泣又是呻吟,哀求她的寬恕。那是一次劇烈的震驚,她在這一打擊下再也無力支持,然而,他是屬於她的,是她的心髒,是她心目中的幸福,是她一切的一切,她什麼都不拒絕他,她寬恕了他。但她意識到,他對她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了;她知道,他隻能悔過,但不能自新;然而,盡管他在道德方麵已經麵目全非,腐化透頂,難道他不是仍舊屬於她的,不是完全屬於她的,不是她永生永世崇拜的偶像嗎?她說她是他的農奴,是他的奴隸,於是她敞開了她那同情的胸懷,終於容納了他。

此後不久,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們乘了自己夢想中的遊艇,在夏日的海洋上遨遊,懶洋洋地斜靠在後甲板的天篷下麵。他們倆都不說什麼,因為每個人都有滿腹心事。這種沉默的時光,最近不知怎的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以往的那種親密與熱情,正在逐漸地冷淡。薩利那次可怕的坦白起了作用;亞曆克也曾竭力不去回憶它,但它怎麼也不會被驅散,於是它帶來的那種羞恥和痛苦就毒害著她那美好的夢幻生活。現在(是星期天)她可以看出,她的丈夫是這樣一個虛有其表的、惹人嫌惡的人物。她不能不理會這一切,於是,在這些日子裏,在星期天,隻要是可能的話,她總是不再去看他一眼。

然而她難道她自己就沒有缺點了嗎?咳,她知道自己並非如此。她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他,她對他不夠忠實。這件事曾多次使她感到心痛。原來她正在破壞他們之間的協定,把那件事瞞過了他。她經不起強烈的引誘,又開始做投機生意了。她已將他們全部財產孤注一擲,用定金交易方式,去購買全國所有鐵路係統的以及煤礦和鋼鐵公司的股份,於是,現在每逢安息日,她總是提心吊膽,惟恐一句話失言,他會發現那個秘密。由於心懷鬼胎,感到痛苦和悔恨,她就不禁對他表示憐惜;她感到十分內疚,每次看見他躺在那兒,醉後心滿意足,從不懷疑她幹了一些什麼一絕對地信任她,信任得使人覺得他怪可憐的,而她卻用一根細絲,在他頭頂上空懸著可能突然降落的飛災橫禍,那是一件毀滅性的。

“怎麼——亞曆克?”

這一句插話使她突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她慶幸這樣可以不再去想那困擾人的問題了,於是聲調中帶著舊日的無限柔情說:“說吧,親愛的。”

“你可知道,亞曆克,我以為咱們正在犯一個錯誤,意思是說,你正在犯一個錯誤。我指的是配親的事。”他坐起來,肥胖得像一隻青蛙、慈祥得像一尊青銅佛像,神情顯得那麼認真。“你倒仔細想想,已經有五年多了。你始終抱著同一個主張:隨著每一次地位的升級,總是要把售價抬高五個點。每當我認為咱們該是舉行婚禮的時候了,你總是又展望到另一個更好的對象,於是我又一次感到失望。我以為你也太難滿足了。將來有一天,咱們會落得一事無成的。最初,咱們回絕了那個牙醫師和那個律師。這件事做得對一這很有見地。接著,咱們回絕了那個銀行總裁的兒子和那個豬肉商的繼承人,這也做得對,而且很有見地。接著,咱們回絕了國會議員的兒子和州長的兒子,這是完全正確的,這一點我得承認。接著是參議員的兒子和美國副總統的兒子,這是百分之百的對,那些小小的榮譽稱號是不能保持長久的。後來,你看中了貴族;我想這一下子我們終於找對路了,可不是。咱們要衝進那“四百人”的圈子,拉他們幾個世家出身的人物,是門第高貴的,是神聖不可冒犯的,保有一百五十年來陳舊的醇味,散發淨了一世紀前祖先身上那種鹹鱈魚和生羊皮的臭氣,此後再也沒有因為幹了一天活兒而辱沒了自家的門第;那麼後來呢!哎呀,後來當然要把親事定下了。可是並沒有,這時候打歐洲來了兩個貨真價實的貴族,你一下子就摔掉了那些雜牌貨。這多麼叫人灰心呀,亞曆克!此後,來了多麼大一串人啊!你回絕了那些從男爵,換了兩個男爵;你回絕了男爵,換了兩個子爵;回絕了子爵,換了兩個伯爵;回絕了伯爵,換了兩個侯爵;回絕了侯爵,換了兩個公爵。我說呀,亞曆克,我勸你就退出這場賭博吧?你已經賭到底了。這一批雜貨,一共四個公爵,供你出價,讓你拍板成交;他們屬於四個不同的國籍;都是名氣很大,身體健壯,家世清白,同時也都是破了產,債台高築的。他們要價很高,但是咱們能付得起。我說,亞曆克,別再拖下去了,別再叫人老是這樣牽腸掛肚了:就把所有這些貨色一起擺出來,讓兩個妞兒自己去挑吧!”

薩利指責她對婚事的主張時,亞曆克始終怡然自得地微笑著;似乎在得意中稍稍含有驚訝,她眼中閃出愉快的光芒,然後竭力故作鎮靜地說:“薩利,你認為這樣好不好一去配他一門王族·”這可太妙啦!可憐的人,他被這主意嚇傻了,一下子就倒在龍骨翼板上,被係錨杆擦破了小腿。有一會兒工夫,他高興得暈頭轉向,然後,打點起精神,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在妻子身旁坐下,昏花的眼裏不住地閃出往日的那種傾慕與柔情。

“我的天哪!”他熱情激動地說,“亞曆克,你真夠偉大呀——你是世上最偉大的女性!我永遠無法估量你究竟偉大到什麼程度,我永遠認為你莫測高深。我還認為自己在這問題上有資格批評你的計劃哩。瞧瞧我這個人!咳,要是能再花點兒時間去想一想,我就會猜到你有一條錦囊妙計。喂,好心肝,我太性急了一一快把你的主意說給我聽!”

被奉承得心花怒放的女人,把嘴湊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說出了一位王子的名字。他聽了這名字,一口氣再也透不過來,臉上映出了狂喜的光彩。“天哪!”他說,“這選的可是一個再好也沒有的對象!他開設了一家賭場,備有一片墓地,那裏有一位主教,還有一座大教堂一全都歸他私人所有。他持有利潤百分之五百的金邊股票,每一種都是最可靠的;再擁有一小塊全歐洲最令人滿意的地產。單說那片墓地吧一它是全世界最高級的;除了那些自殺者而外,誰也不許埋在那裏;真的是這樣,那些免費進入墓地的辦法都一概取消了。公園中的土地並不多,但是有那麼多也足夠了:墓地占地八百英畝,外緣還有四十二英畝。它代表君權一這一點很重要;土地算得了什麼。土地還怕少了不成,在撒哈拉,土地有的是。”

亞曆克容光煥發;她高興極了。她說:“你倒想一想,薩利一那家人是從來不跟歐洲各王族以外的人通婚的:這一來咱們的外孫可要登上王位了!”

“你這話說得一點兒不差,亞曆克一還要手持節杖,那樣自由自在地、滿不在意地使用它,就像我使用那根碼尺一樣。這可是一個稱心如意的婚配對象,亞曆克。他已經被咱們撈到手了,對嗎?再也溜不掉了吧?你該不是把他當做一筆定金交易做吧?”

“不是的。在這一點上,你可以盡管相信我。他並不是一筆債務,他是一份資產。再有那另一個也是如此。”

“他又是誰,亞曆克?”

“是西格斯蒙德-西格弗裏德-勞恩費爾德-丁克爾斯皮爾-施瓦爾貞伯格-布戶特沃斯特殿下,他是卡貞雅默爾的世襲大公。”

“這不可能嘛!你這是在信口開河?”

“我說的全部是實話,我向你保證。”她回答。

現在他一切都如願以償;在一陣狂喜中,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裏,說:“看來這一切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妙了!那是三百六十四文學大師的短篇小說集個古老的德國公國中曆史最悠久和地位最崇高的一個公國呀,也是俾斯麥;削減王族的產業時,少數被允許保留他們產業的呀。我知道那兒的一片農場,我去過那地方。那兒有一個製繩工廠,還有一個蠟燭廠,還有一支軍隊。那是常備軍。包括步兵和騎兵。三名士兵和一匹戰馬。亞曆克,咱們等了這麼久,多次讓人感到傷心,咱們的希望一再不能如期實現,可是,這會兒天知道我有多麼快活。真快活呀,同時我要感謝你,我的親人,這一切都應當歸功於你。日子定在哪一天?”“下星期日。”

“好。咱們可要按照最時興的方式把她們的婚禮辦得最豪華。要舉行完全適合第一流社會人士參加的王族的婚禮宴會。再有,據我了解,隻有一種婚禮,那是王族專用的,是隻有王族可以用的:那就是貴賤婚禮。”

“為什麼叫這名字呀,薩利?”

“這我也不清楚;反正那是王族的,隻有王族才可以使用。”“那麼咱們就非舉行這種婚禮不可。再說一一我一定要男家做到這一點。必須是貴賤婚禮,否則就不跟他們結婚。”“一言為定?”薩利說,高興得直搓手。“在美國那將是破天荒第一次。亞曆克,這件事新港人聽了會感到不是味兒的。”於是他們都墜入沉思,鼓動幻想中的雙翅,一路飛翔到海角天涯,去邀請所有的君主和他們的王族,並為他們支付了旅費。

俾斯麥(1815—1898),普魯士王國首相(1862—1890)和德意誌帝國宰相(1871—1890),任首相時,推行鐵血政策,有“鐵血宰相”之稱。

看來薩利並不了解這一名詞的真正含義,以為那對女家是一種光榮,殊不知所謂“貴賤婚姻”,指王子或貴族成員與平民結婚,按照歐洲舊習,妻子將保留原來的較低地位,子女不得繼承其父的世襲頭銜與財產。

那三天裏,夫妻倆在幻想中昂首闊步,趾高氣揚。他們隻是迷迷糊糊地覺出四周的動態,那好像是透過一層薄紗,看到一切都是那麼影影綽綽的;他們完全進入了一個夢幻世界,人家對他們說些什麼,他們往往沒有聽見;有時他們聽見了,卻往往沒聽懂說的是什麼;他們答話時,總是那樣顛三倒四的,那樣漫不經心的;薩利賣糖蜜時用秤去稱它,賣食糖時用尺去量它,顧客要買蠟燭,他給了人家肥皂,亞曆克把貓浸在洗衣盆裏,拿牛奶去“喂”那些髒衣服。人們都對他們感到十分驚訝,都在四下裏竊竊私議,說:“瞧福斯特兩口子,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

三天之後。大喜事從天而降,一切有如錦上添花,連續四十八小時,亞曆克的那個幻想中的壟斷市場上的行情已在狂漲。漲呀一漲呀一仍在不斷地漲!已超出收購價的點數了。仍在上漲一再上漲—上漲,超過收購價五點一然後是十點一十五點一二十點!這次巨大的短期投機已獲得二十點的純利,這時亞曆克幻想中的經紀人正在幻想中的長途電話裏狂吼:“脫手吧?脫手吧?看在上帝份上,這就脫手吧?”她把這件大喜事告訴了薩利,他也說:“脫手吧!脫手一可別錯過了這機會,哎呀,整個世界的財富都歸你所有了,脫手吧!”但是她已鐵了心,準備一戰告捷,表示哪怕是為它拚了,也要等到再漲上五點。

這可是一次災難性的決策。就在那第二天,發生了空前未有的暴跌,創紀錄的暴跌,毀滅性的暴跌,華爾街的股票行情下降到了最低點,全部金邊股票在五小時內跌了九十五點,可以看到那些億萬富翁在鮑厄裏街n上討飯。亞曆克拚命堅持不脫手,一定要把全部賭注押在這一門上,但是最後電話來了,她再也無法招架了,她那些幻想中的經紀人強製出售了她的全部所有。這時候,直到這時候,她那男子漢的氣魄終於消失,她那女人的本色又重占上風。她摟住她丈夫的脖子,邊哭邊說:

“都怪我不好呀,你就別說原諒我的話了,我再也受不了啦。咱們都成了窮光蛋!窮光蛋,我心裏真難受呀。再也不能舉行那些婚禮了;一切都成為過去的事了;現在咱們連那個牙醫師都收買不起了。”

薩利嘴癢癢的要這樣責怪她幾句:“我也曾求你賣了它們,可是你一一”他這幾句話沒能說出口;他不忍見這傷心透頂、悔恨交集的人受到更多的痛苦。他轉到了一個更為高明的見解,他說:“振作起來吧,我的亞曆克,並不是一切都完了呀!你實際上並沒動用我大叔的遺產裏的一文錢去投資,你用的隻是那些還沒到手的錢;咱們賠了的隻是那些憑你無比的理財眼光從未來的財富中賺來的錢呀。鼓起興致來,別再傷心啦;咱們那三萬元還沒動用過哩;憑你積累的經驗,想想看,你在一兩年內能利用它創造出多麼大一番事業!結婚的事並沒取消,隻是推遲了一些時間。”

這幾句話給人帶來了安慰。亞曆克意識到這些話實在有道理,它們給人的影響是夠刺激的。她不再哭了,她的雄心壯誌又完全恢複。她雙目炯炯閃亮,心中滿懷感激,舉起一隻手來發誓和保證:“現在我在這裏聲明——”

但是她的話被一位來客打斷了:那是《薩加摩爾周刊》的老板兼主編。他順便來湖濱鎮,按慣例去看望他那位鮮為人知、即將去世的外祖母,而在做這件帶有傷感意味的私事時,兼顧到本人的公務,要來拜訪一下福斯特夫婦,原來他們在過去四年內一向將全部精神集中在其他事務了,以致忘了付他們的報費。總共欠了六元。沒有另一位來客比他更受歡迎了。他會知道一切有關蒂爾伯裏大叔的近況,並且會知道他什麼時候有可能入土為安。他們當然不能提出這一類的問題,因為那樣就會斷送了那份遺產,然而他們不妨就這一問題拐彎抹角地閑談,這樣就可以得到一個答案。可是這辦法並不能奏效。這位頑鈍不靈的主編始終不明白他們是在試探他;但是,最後,一件偶然涉及的事卻完成了那件存心要做而不能做到的事。為了要說明當時正在談論的一件什麼事情,需要借助於一個比喻,於是主編說:

“我的天哪,這就像蒂爾伯裏·福斯特那樣招惹不起一一像我們那地方慣說的。”

這句話來得很是突然,福斯特兩口子聽了猛地一驚。主編注意到了,於是道歉說:

“這並沒有惡意,我向二位保證。這隻是一句常說的話;隻是一句玩笑話,你們瞧一那沒什麼其他的含義。那是你們的本家嗎?”

薩利壓下了強烈的焦急心情,竭力裝出毫不在意的神氣說:

“我嗎一嗯,我並不認識他,我們隻是聽人家談到他。”主編感到欣慰,又恢複了鎮靜。薩利接著問:“那麼他一他現在一身體可好嗎?”

“他身體可好?哎呀,天哪,他已經死了整整五個年頭了!”福斯特兩口子傷心得渾身顫抖,然而又像是覺出喜悅。薩利的話用意叫人難以捉摸一那口氣是在試探:

“啊,是呀,人生就是如此嘛,誰也無法逃過一連那些闊佬也不能幸免呀。”

主編哈哈大笑。

“如果您把蒂爾伯裏也包括在內,”他說,“這話就不大恰當了。他呀,連一個大錢也沒有;鎮上的人隻好拚湊些錢葬了他。”

足足有兩分鍾,福斯特兩口子就那樣呆坐在那裏;呆頭呆腦,毫無表情。然後,麵色蒼白,聲音微弱,薩利問道:“這是真的嗎?您確信這是真的嗎?”

“咳,這還用說!當時我是遺囑執行人之一。其他什麼東西都沒有,他隻留下了一輛獨輪車,他把那車留給了我。它連車輪都丟了,根本沒用處。雖然如此,那究竟是一件東西,所以,為了了卻這份情,我就為他胡亂寫了一篇悼詞,隻是因為版麵不夠,沒刊登出來。”

福斯特夫婦並沒去聽——他們杯裏的苦酒已滿,再也容納不下更多的了。他們坐在那裏,耷拉著腦袋,對其他一切都已麻木,隻覺出心中的那一陣痛。

一小時過去。他們仍舊坐在那裏,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客人早已離開,他們並未覺察。

後來,他們開始動彈了,都懶洋洋地抬起頭,彼此對瞪著,心事重重,神思恍惚,茫然無主;緊接著,他們就開始相互說一些胡話,七顛八倒的,幼稚可笑的。每隔一些時候,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們又陷入沉默,好像忘了自己在說些什麼,或者,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有時候,他們從這種沉默中清醒過來,在意識恢複後那迷糊的、短暫的片刻中,偶然想起了什麼;於是他們啞口無言,懷著熱烈關懷的心情,彼此輕輕地愛撫著對方的手,表示相互憐惜,要相依為命,那樣子仿佛是在說:“我就在你身邊,我不會丟下你,讓咱們共同承受這打擊;遲早有一天咱們會獲得解脫,會忘了一切,總會有一個墳,有一個讓咱們安息的地方;耐心等待吧,時間不會久了。”

他們在精神痛苦者的黑夜中又生活了兩年,老是那樣默默地沉思,完全沉浸在模糊的悔恨與愁鬱的夢境之中,從來不說什麼;然後,終於在同一天裏,他們倆一同獲得解脫。

臨終時,有一會兒工夫,薩利受了嚴重損傷的心靈上籠罩著的陰影消失了,於是他說:“巨大的財富,突然在有害於身心健康的情況下獲得的財富,那是一個陷阱。它對我們沒有好處,它帶給人的那種狂歡是轉瞬即逝的;可是,由於它的原故,我們卻拋棄了自己美好的、簡樸的、幸福的生活一一讓他人都將我們的例子引以為戒吧。”

他閉上了眼睛,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死亡的寒氣慢慢地向上移近他的心頭,他腦海中的知覺也逐漸暗淡模糊,他嘟噥道:

“金錢曾給他帶來苦惱,他卻向我們從來沒招惹他的人進行報複。他滿足自己的欲望:設下那卑鄙的、狡猾的陰謀,

隻留給我們三萬元,知道我們會想方設法,利用它賺更多的錢,這樣就會毀了我們的一生,也傷透了我們的心。其實,用不著他多破費,他原可以讓我們不致受貪財的影響,不致受投機的誘惑,一個心腸更善良的人是會那樣做的,可是他呀,他沒有那種寬宏大量,沒有憐憫他人的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