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根本不懂《紅樓夢》!”①

——詮釋聶紺弩先生對周汝昌《紅樓夢》研究的經典評價

標題這句話是聶紺弩先生對周汝昌《紅樓夢》研究的評價,真是一針見血!

周汝昌與聶先生有著非同一般的交往。他在《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中有一節文字《聶公邀我進燕都》對此有著生動的記述。他在這節文字中說:“他是我的知音,也受我的治《紅》、嗜詩、愛字的影響,我們的交誼,本質是文學藝術,氣味是詩人與‘畸士’”,“我寫過懷念聶老之文,感受他對我的知己之情愫”(第207頁)。聶先生既然與他是知音、知己的關係,那“周汝昌根本不懂《紅樓夢》”就不是一般的輕率評語,一定是切中要害的評價。

2003年我撰寫的《20世紀紅學研究曆史之回顧——怎樣讀懂〈紅樓夢〉的發展史》②中有一節文字《新紅學派——貢獻大而又未讀懂文本的學派》,對周汝昌不懂《紅樓夢》有所評價。那時的認識還比較膚淺,未能抓住問題的本質。當我讀到聶先生對周汝昌的評價,受到深深的震撼,他的一句評價勝過我的數萬言批評。聶先生對周汝昌的評價深刻、精警、扼要,非此道中人不易明白。因此我想對之作些詮釋,這或者多少還有些意義的。

一、對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轉世人物賈寶玉與林黛玉關係的錯解,造成了周汝昌以後研究《紅樓夢》的步步錯

《紅樓夢》的故事有兩個根,一個是女媧煉石補天剩了一塊頑石未用,聽了僧道的對話也想到人世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的故事,點出作者問題;另一個是神瑛侍者幫助絳珠仙子修煉成仙體,他下凡之後絳珠也要下凡準備以自己的淚水報答他的甘露之惠,成為小說所有故事的根。頑石怎麼來到人間呢?茫茫大士說:“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幹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曆經曆。”在仙界是神瑛侍者、頑石、絳珠仙子;降生人間以後他們分別成為賈寶玉、賈寶玉誕生時口中所含之玉——即“將此蠢物夾帶於中”的結果、林黛玉:仙凡的對應關係很清楚。“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曹雪芹這裏所說的主客關係很清楚,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是故事的中心,其他所有人物都是“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周汝昌卻不承認曹雪芹的這個結構安排,對此極盡歪曲之能事。他多次說過,《西遊記》寫了個石頭變猴子的故事,曹雪芹就在《紅樓夢》中也寫個石頭變人的故事。可是曹雪芹從來沒有描寫過石頭變人的故事。後來讀了他的《紅樓奪目紅》中《甄、賈二玉》《邪祟、冤疾、禍福》才明白其何所指,原來他認為“媧皇煉就、僧道點化的通靈寶玉”,“它是全書主人公怡紅公子的‘前身’與‘結晶’”(《紅樓奪目紅》第205頁),他認為賈寶玉就是頑石變的。他說:

要知道,石頭經“掛了號”(批準“通過”),真到下凡時,是“混”在人家“一幹情鬼”當中的,它不但見過絳珠與神瑛,而且還“偷”了神瑛的形貌——因為,大石本來不具有人之體狀,僧道隻把它幻化為美玉,也不曾賦予它以人的儀表。石頭實際上是“效法”了神瑛的一切外秀內美。

絳珠入世成為黛玉,神瑛下凡成為甄寶玉——二人投在一處,而絳珠錯認了恩人,以為石頭是神瑛,難以審辨“真”“假”了。這就是雙層的命運悲劇:一則“亂點”了“鴛鴦”,不會有相逢之機會。二則石頭與絳珠又本無施予和酬債的緣分;所以“兩邊”都是不幸的結局。(《紅樓奪目紅》第204頁)

周汝昌就這樣把曹雪芹安排的人物關係顛覆了!因為隻有顛覆了這種關係才能“陳倉暗度”實現他的史湘雲嫁賈寶玉的目的。周先生企圖實現“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但這是徒勞的,因為《紅樓夢》裏根本沒有頑石變賈寶玉的內容,“假”變不成真,“無”也不會成為有。這是可以證明的。

女媧補天的石頭有多大?清一色的“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這樣的巨石要到人間享受榮華富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為了幫助頑石實現願望,那僧便念咒書符,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隻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鐫在這塊玉上的名字就是“通靈寶玉”。自此它的形體在返回仙山之前就沒有變過,甄士隱所看的“蠢物”原來是鐫著“通靈寶玉”四字的一塊美玉;後來隨神瑛侍者的肉身賈寶玉來到人世間始終是一塊像扇墜大小的美玉,根本就沒有過頑石變人的“龍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