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 / 2)

秋來,天氣漸見幹爽。院子裏曬滿各色被褥,碎花的緞麵,大紅的花朵,或者藍黑的格子相間,大滴的橙色從正中間摔碎開,新的舊的長的短的,紛擾之中又是一種蓬勃的生氣。

日壓欄杆頭,炊煙嫋起,她便穿行在這彩牆中間,臉貼上去,發燙的棉布堵成厚實的依靠。然而這是靠不住的牆,得力就倒塌了。隻得小心翼翼地,在彩色的甬道裏來往……奶奶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傳遞過來,“吃午飯了啊!”她亦不答,幻想柔軟溫暖的世界永遠停靠在無所顧忌的堡壘裏,無那些汙垢冰涼尖刺齷齪之流……倘使隻是棉布的世界,她幻想,壁是棉布的,靠上去就沒有磨砂的疼觸;地麵是棉布的,永遠有陽光的氣息;櫃子椅子樓梯扶手都是棉布的,世界永遠都是秋天的晴空。恰如她與奶奶的情感,也是沒有邊際的棉布。

她是一個長相奇醜的娃娃,可是年幼的自己並不知曉,許是奶奶保護得太好了,媛媛從沒覺得自己與任何人的不同。偏生姨奶奶碎嘴,總是提醒她長得醜,見一次說一次。

“我說你帶出來幹什麼呀,這麼難看,帶出來多沒有麵子。”

“你就是喜歡亂說啊。”

“我說的是實話嘛,這個孩子也不知道長得像誰。你天天帶個跟班累不累啊?”

“沒有辦法哪,自己的孫女,你以為都像是你那麼狠心啊!”

“你又說我,你這麼含辛茹苦地帶大兒子又帶兒子的女兒,一輩子連個牌都打不清淨,圖什麼啊?天知道她以後知不知道好歹!”

“不知道好歹也沒有辦法啊,誰知道能活多大的歲數呢……媛媛,你以後記得奶奶不?”

“記得呢。”

“記得個鬼,隻一張嘴巴說得好聽……”

姨奶奶幾個兒子婚姻坎坷,自己的大孫女二孫子都是她親自主張送了人的。

媛媛真不明白家鄉老人總擔心孩子長大了不記得自己。

叔叔的作文書上說——老人都是年輕母親過來的,她們把孩子當作自己生命的延續,以為自己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孩子的一切也是自己的一切,然而孩子們一旦長大,羽翼漸豐卻漸漸脫離了延續的軌道,往另外的方向漸行漸遠。剩下給她們的,不過生活壓力的渣滓與垂垂老去的寂寞。老人們都有著得不償失的空洞,誰叫時間的線條自古都補不全缺失的棱角呢——媛媛也聽不明白。

那樣的對話再熟悉不過了。奶奶與姨奶奶以及另外幾個老太太一起打麻將。她在旁邊,煩躁鬱悶,又不許出門玩水,於是唧唧哼哼不耐煩地鬧起來。扭扭捏捏使蠻力逼僵直了身子,隻恨不得把奶奶從牌桌上擠壓下來。每每這個時候,姨奶奶都要插上不留情的一腳,動不動就說她長得醜,不該被帶出來見人,這讓她認定姨奶奶不是好人。

她真的長得那麼難看嗎?

直到舅舅的女兒生下來,大家都誇讚一周歲的嬰孩有完美如白瓷的細膩肌膚,柔軟濃密如黑綢般的烏發,有一雙水靈澄澈如玉石的大眼睛。她站在旁邊哭冷了沒人理,她鬧渴了沒人聽見,她問奶奶到哪裏去了都隻吃吃地笑沒人回答。她穿越熱鬧沸騰的人群,穿越一張又一張圓圓大大的團桌,穿越滿地的鞭炮和碎紙屑,失落地走到鏡子麵前。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眼睛原來這麼小,脖子這麼粗,頭發這麼黃,眉毛數一數沒有幾根,更恐怖的是她的臉色,青白透黃,嘴唇卻烏紫!她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心情一點一滴地往下麵掉……外麵有個喧囂的世界,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