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間到了,她情緒厭倦,胃口淡薄,淩晨一點發起了高燒,呼吸急促,說胡話,醫生冰冷的器皿貼上心髒……她從不畏懼醫生,坦然接受聽診器的介入,這東西像是身體上的一部分。因為習慣可以造就自然的假象……
奶奶笑她是來討前生未完的債的,因為剛出生不久就要動手術。
“醫生,不行,在脖子上動刀子長大了不好看。是個女娃哩。”
“那怎麼辦,你們這個病還要不要治了?”
“一定要開刀嗎?”
“她這個東西是長在了脖子裏麵,不開刀,生病的時候扁桃體腫大,呼吸道堵塞、鼻孔堵塞,一樣有生命危險。”
“我想了下啊,你看能不能把刀開在脖子的肉縫裏。這樣像是天生的一樣,看不太出。”
“這個我們會注意的。”
每當她的手指觸摸疤痕,就會想象出奶奶和醫生的對話。
她似乎看見,日光燈清冷的房間,中年男醫生端正坐在平滑的辦公桌對麵,白色的衣帽無聲地把自己和來訪者隔開。那邊仿佛有一個高深嚴肅的世界,帽子衣服牆壁都是冰涼的塑料材質。她的奶奶坐在對麵,局促難安。醫生隻是神色淡淡地翻閱著病曆本,耳邊胸前的不鏽鋼聽診器反射著幽藍的寒光。最後,醫生大筆一揮,簽字了。奶奶戴上老花鏡,半天認不出寫的什麼,正停頓琢磨間,孫女被推進了手術室。
醫生的不鏽鋼聽診器在眼前晃動,奶奶坐在床頭徹夜未眠,焦灼的麵孔在不鏽鋼柱子裏波濤洶湧地閃現。
她的臉蛋在棉布被麵上麵摩擦,厚重的呼吸被堵了回來。模糊的意識裏又看見鏡子裏一雙失神單薄的眼睛。鏡子是冷的,清楚地反映著她本來的模樣。從來沒有人仔細分析她長得如何不好看。然而今天她看見了,她的眼睛沒有新妹妹的黑亮,她的皮膚沒有新妹妹的粉白,她的手不如新妹妹的胖墩可愛。她笨笨的弱弱的舊舊的,天生活在黯淡的陰影裏。她免疫力極低,是一個大人認為養不活的孩子。她不能吃麵食,不能吃雄雞,不能碰辣椒,不能放聲廝哭。這些都是發物,病情一旦發作,時重時輕。奶奶擔驚受怕,無數次把她從鬼門關要了回來。世界上隻有這兩個親人百般縱容著她,一旦出了這張門,外麵都是不鏽鋼的眼睛。
新雨後天空碧藍遼闊。她把目光落在一隻燕子身上——瘦骨嶙峋的小鳥兒,撲棱撲棱,這是春天的清晨。陽光終於破曉而出,她已經躺在床上一個星期了。
初愈後的身體小心翼翼,看這個世界滿是新鮮。失落迷路的小紙船停停靠靠終於落實,靈魂安然,她是屬於這裏的。世界又鮮活起來。燕子早就飛走了。她斜著身子在地板上麵畫花朵畫小鳥,一轉眼睛,奶奶就坐在對麵織毛衣,陽光輕輕籠罩著大地,奶奶在自然光的沐浴下聖潔端莊。風在樹梢鳥兒在叫,含蓄的溫暖縈繞在空氣中。
六歲她有了學名,叫作莊飛揚,爺爺取的。
說希望她長大後能像蝴蝶一樣活得漂亮,神采飛揚。
一筆一畫在紙上練習名字,蝴蝶飛滿了她背後的窗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