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 / 2)

月色很好時,行走在夏夜的麗景路,實在是一種享受。梔子花香氣濃鬱。樹木熱烈辛辣地生長,濃蔭滿地。

這卻是喬一的記憶裏最漫長的一個夏天。這段時間,他封鎖了與外界的聯係,不接電話不上網不看任何報紙雜誌,亦不再關心攝影和球賽。他近乎絕望地守在自己的堡壘裏,粗獷的胡子,絡腮橫生,目光如炬,唇角堅毅,脖子上圍著一圈針孔野莽的毛衣領。

現在,喬一開著車子,來來回回地在麗景路一帶轉折。

今夜沒有月亮,今夜他也沒有行走,隻有潑辣的雨水倒灌下來,牛筋白柱子在和他拔河。窮途末路般,雨水拚了命,他也拚了命。可是到底鬥不過這樣一場雨,白花花的羞恥在趕他,這裏沒有他的家。蘭姨這個女人欺軟怕硬,到底她霸了喬家多少錢誰也不明白。她倒是一哭二鬧裝得比誰都委屈。說來說去都是喬一的父親對不起她,喬一的哥哥也虧欠於她,總是喬家害慘了她,她成天在家裏沒命地鬧,喬一看到她就頭疼,其實到底怎麼回事,大概隻有喬一清楚。

說到蘭姨的來路,還要從幾年前開始……

喬一正在家裏洗照片,莫林急切找來,說是班上搞畢業活動,要表哥幫忙拍照。喬一本想以忙推辭,此後每每想起,他都恨自己當初推的意誌不夠堅定。

“可以是可以,隻是,你怎麼感謝我呢?”喬一一邊忙碌一邊故意調侃。

“哎呀,哥,人家知道你忙啦。你放心,虧待不了你的!”

“說來聽聽,怎麼不虧待你哥的?”

“我上次說過很像肖念的那個同學也會來,哥,你不一直都想跟她接觸接觸嗎?”

“肖念。”

他心中一亮。

那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學。她有一雙水光瀲灩的大眼睛,鼻梁秀氣挺拔,嘴唇飽滿小巧,不愛笑,獨來獨往,除去上課很少在有人的場合露麵。也沒有人看見她有朋友。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很美麗,天生的大卷發豪放地披撒下來,愈發襯得五官美得無可挑剔。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孩子呢?有男生搭訕,半路攔截送玫瑰,她全都漠然處之,頭埋得很低,倔強地咬著牙齒不說一句話。看著看著眼淚就逼了下來,大家隻好一哄而散。這個古怪的女孩子,每次考試不是順數第一就是倒數第一。喬一有幾次和自己的哥們問班主任這個肖念到底是怎麼回事。班主任也隻是歎了口氣說她也搞不懂。家訪吧,每次去都門上一把鎖。一起去,肖念也總是避著她,在大街上一個轉身不注意人就不見了。送給學校心理醫生看看吧,她反正就回答——知道了、沒有啊、不會的——打發完畢。遣送回家,又實在不至於,她又沒有什麼大毛病。學習落差大還不至於不學,平時也老實,從來不犯什麼錯誤。“你說我拿她怎麼辦呢?老師平時都很忙,你們同學平時也多帶動一下她……”喬一更加好奇了。

每天放學她不是第一個出教室就是快沒人了才走,她走路的時候頭是微微低著的,懷裏合抱著的書本很少是教科書。上課的時候,她認真地做著筆記,鼻尖滲透出細密的汗珠。喬一喜歡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這個美麗內斂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喬一終於發現一個問題,肖念從來都沒有在學校食堂吃過飯。每次他從一樓繞到三樓,從第一個食堂挨個找到第三個食堂。人群裏從來沒有肖念的身影。她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麼?

喬一一勺接著一勺往口裏送食物,肖念低垂的眼瞼、長長的睫毛、鼻尖上的汗珠、袖口的蝴蝶結、胸前的書本,就在他的腦海裏千變萬化地演變,最後全是悠悠柔柔的水草——那是肖念的頭發在糾纏。食堂裏來來往往的人群全都退到了沒有聲音的背景裏,浮上來的隻是肖念,肖念的聲音、肖念走路的樣子、肖念握筆的姿勢、肖念抬起眼睛看窗外時憂傷的表情。漩渦急卷,他越陷越深,肖念無處不在,偏偏永遠不在。

喬一的父親近年在商界叱吒風雲,優越的家庭環境養成喬一的矜傲。受爺爺的影響,他還好下象棋、研究唐詩宋詞,出口也能成章。長相也傾倒眾生,一米八的身高,輪廓分明的臉龐,幹幹淨淨的眼神,給人一種秋天般晴朗的感覺。

事實上他是無處不留情。不到十七歲已經學會了同時和眾多女孩子周旋,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像是彩色紙蝴蝶,層出不窮地在他的四周飛舞。隻要他不驅趕,他的四季都是春天,彩蝶常環。她們有的內向有的外向有的樸素有的時尚有的胖有的瘦,有的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喜歡他的含情脈脈、欲訴還羞。而喬一,竟然也樂得玩這種感情遊戲,反正他的生命裏是什麼也不缺的,反而嫌安逸過於平淡了,壓抑得慌。隻是這些蝴蝶和真的蝴蝶有區別,她們是沒有蝴蝶的生命力和吸引力的。喬一自我安慰說是喜歡她們的,隻不過無法專注。他有這個手段,叫每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都以為他是她的唯一,自己也是她的唯一。比如說隔壁班的季文兒,老師評語裏最秀外慧中的學習委員,每次找他借書都要報以脈脈的一瞥。他則是不露聲色,但是轉身走的時候一定要極為誠懇、深邃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拍拍她的手臂:“傻丫頭,快回去,馬上要上課了。”叫得個自命清高的季文兒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