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念躲在衛生間,狠命按著自己的肚子,壓下去,仿佛聽見有生命在裏麵踢打!倔強的執拗的無辜的力量,衝擊著她的肚皮。那會是怎樣一個生命呢?
小小的血肉種核,深入她的悲傷,肖念無能為力。生命是這樣煙波浩渺地被創造,肖念時常這樣覺得,塵世間的一切都被嬰孩洞見,然而一旦開始記事,它們又會忘記所有,歲月輪盤,重新開始,喜怒哀樂,漸與俗世接軌,與人群切合。這個埋藏在她體內的孩子,其實是她的上帝,隻有它明了她的過往,隻有它與她息息相關不可斷絕。
如果生下它,將會如何?男孩還是女孩?
倘若是頑皮的男孩,清澈的塵土香與汗水氣味一定不可少,他會穿著她親手織的毛衣,從遠遠的地方奔跑過來,奔進她的懷裏,給她帶來生的喜悅。孩子說媽媽我熱了,她會用手摸摸小男孩的頭,冒著熱氣的小頭似乎包著一大顆敏感的心髒。柔軟的小卷發短短地貼在頭皮上,她把手探進他的後衣領。汗水浸濕了他的棉質內衣,潮膩的汗水讓她感覺到孩子真實存在的歡愉。她小心地呼吸,空氣裏是她的小小男孩幹淨芬芳的肥皂香。
也或者是個女孩,在青草如茵桃花夭夭的下午,嬌軟地纏著媽媽給她講一個童話,孩子穿著藍絲絨的裙子,及膝的白棉襪,蹦跳歌唱,順潔光滑的頭發被梳成兩條羊角辮,在她跳躍舞蹈的時候上下搖晃。透亮的眸子在齊劉海下源源不斷地流出明媚的波光,笑起來的時候唇紅齒白……
這個孩子會是她至為珍貴的寶貝,她要把美麗和愛戀都傾注到這個純潔的小生物身上。她所失去的,都要補足給她,她所擁有的,都要付與她。她可以帶著她睡覺,靜謐的晚上,溫柔一定像是帶有溫度的白色羽翅緩緩張開,她輕輕地拍,她要聽她的小小孩童在午夜裏柔軟的呼吸……
隻是陷進現實裏,狹小的泥石小道烙得她的腳步生痛。命運變幻莫測,她將要走向何方歸去何處?童年的回憶時刻在她的腦海裏輾轉反側,這當下的關卡她能夠過得去嗎?時間把她帶到這個年齡,像是躋身進了一條不知前途也無轉身之力的地下通道。一切都是在暗地裏進行,看不見的,是一個人的罪孽與狂歡。
她想起《歌劇魅影》裏的蒙麵人。走廊盡頭的窗子,透著微光,外麵的世界有炊煙,淡淡地枕著凡俗人的夢鄉。可是肖念,每日早晨醒來的時候,隻有窗前斑駁搖曳的樹影在和她做時間的接軌,告訴她天明已至,告訴她大難開始。
墨綠色的地板一格一格地分裂著她的靈魂,暗陳的色調像野濕的青苔。她想生下這個孩子,顯然這不可能。此時的教學大樓空無一人,像是一艘巨大的海船,海水席卷而來,她看不見方向。拉開水龍頭,水花濺起,打濕她的雙手,深深淺淺的濕意迅速漫延,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水淋淋地屹立在荒原上。
她不能夠明白生命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而存在,不得不蜷縮在自己的天地裏:一麵鄙視防備外麵的世界,一麵自慚形穢不能與外麵的世界對等。
她發現媽媽的信,藏在一雙暗紅色的高跟鞋裏麵。高跟鞋的皮質硬韌尖銳,和母親的性格這樣相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深愛母親的,這個堅強的女人,一生坎坷,走的時候誰也不在身邊。
她習慣了母親疲倦的神情,沒有語言地走進房間,扔下皮包,俯身往長沙發上一躺。疼痛讓她心力交瘁。她有常年的腰椎間盤突出。從事的職業亦讓她難以啟齒。她的眼淚流下來,沙發上濕了一大塊。她的情緒總是這樣無法平和,潛移默化中肖念也變得如此。隻是在外人麵前,又可以是完全的兩樣。平靜至深,嚴肅矜傲,冷豔妖嬈。她的不可靠近越發激起男人們的興趣。
肖念習慣著母親一身黑衣長發披散的模樣。她隻有高跟鞋,連家裏的拖鞋也微微帶著高跟,一擊一叩地在地板上麵發出清脆的寂寞回響。
房間裏再也聽不見母親的高跟鞋聲音了。
偶爾睡得迷糊的午夜,潛意識裏高跟鞋的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或者她來過嗎?她的母親,在萬人中央也隻是一條寂寞的長廊。誰也沒有力量拉她起身。她在一個可以隨時崩潰的邊緣曲高和寡。無盡的歲月鋪墊過去,她看不見頭。走廊這頭是海水,走廊那頭還是海水。兩邊的銅牆鐵壁,碰得她頭破血流依舊找不到依靠與出口。
白燦的鑽石發出晶亮的光,是母親斜倚著床頭聽音樂,她有這個嗜好,邊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邊伸出右手,怡然自得地欣賞手指上三個碩大無比的鑽戒。這個時候的母親臉上有一種狹隘的歡娛,聊以自慰她還有女兒還有男人的周旋,母親的手也和她的神情一樣憔悴執拗。纖細白嫩的皮肉貼著指杆生長,細得揪心,長得牽扯,到了骨關節,猛然突起。這是一雙沒有目的沒有快樂的手,抓放在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安慰。細瘦有力的渴望徒添了急切失望的茫然。人家的戒指都戴在左手,她偏不,拿個水杯、取卷衛生紙、付款給小販,一抬手一動胳膊,戒指就晃亮,陰暗裏射來一道細小驕傲的光柱,她就在這道光柱下麵側過身去,把美麗而又蒼涼的剪影留給別人。
肖念走進臥室的時候母親便盯著她,這個孩子繼承了她美好的容貌和固執的性格,也繼承了她骨子裏的不安現狀和激烈。盯住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她才有了目標,肖念是她在人間切實可親的慰藉。她是她的,是她生下來的,從她的身子裏生長然後分裂出來的。肖念進來取了客廳空調的遙控器,沉靜地懶懶地拖著鞋子找,櫃子上沒有,抽屜裏沒有,梳妝台上也沒有,便拉開母親的枕巾,在床頭找到了。整個過程她沒有一句話,目光也沒有落到母親所在的地方。她知道母親在看她,灼熱逼人的眼光刺得她的內心燙得不安,比沒有空調的客廳更加叫人煩躁。